阿娜玫全身一震,发现自己被对方按得动弹不得。她目光扫到先前那少年,此时正在画舫外的甲板上练剑,猜测这女冠应当就是他口中的师尊。
这会儿,她因女冠的话语面露些惊讶神色,终于忍不住问,“什么办法?”
王莲见状,松开按着她肩膀的手,笑得更愉快些,“但我这办法并不容易,且要付出一定的代价,只看你愿不愿意。”
阿娜玫眉头紧蹙了一会儿,半晌确定地看着对方:“只要能杀死我的仇人,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王莲看了一会儿她猛兽般锐利固执的眼睛,点点头道:“很好……你的仇人是金丹境的修士,又有可操控千万亡灵的法器加成,”她边说着,边没什么坐相地靠到身后圈椅上,捻一捻拂尘上的须须,望着她道:“凭现在的你要想动手,多半会和你的族人还有母亲一样,变成受他操控的亡灵……你知道的吧?”
在外面练剑的谢凛偷听到这里,不禁在心里吐槽,不是和我说的一样……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阿娜玫因她这样说,很快竖起自己防卫的刺。
果然……屋外的谢凛心想,再谈下去恐怕又要动手打人了……
王莲这会儿直望着阿娜玫,静定的桃花眼中多是一种明朗的笃定,断言道:“你并不像你自己说的那样,愿意为复仇这件事付出任何代价。
“复仇者唯有夺取仇人重要之物,以牙还牙方能算得上成功。而你却只是放任仇恨情绪去控制你的大脑,像一只疯狗一样地横冲直撞地自毁,甚至死不足惜。实际上,这是因为真的杀死仇敌这件事对你来说太难了,而你又没有足够的耐心和毅力,一步一步去完成它。”
“……别说得好像你能看穿我的样子!!”阿娜玫厉声打断她,她此时竭力抑制着全身的颤抖,和情绪的失控,手捂太阳穴半晌,喘息着竟然一点点冷静下来,问王莲,“告诉我,你说的复仇方法是什么?”
谢凛正回身刺出一剑,剑尖却因阿娜玫莫名的转折轻微一晃……这么不留情面的激将法,对这个全无理智的家伙竟然意外地有效?……谢凛先前也没有想到,王莲竟然能这样敏锐地洞察人心……
他不知道的是,王莲此人,和“洞察人心”四字实在是八竿子也打不着一下。
以上的这些话,其实都是四百年前,王莲的师尊世如真人在骷髅海收她为徒时劝慰她说的。那时被恨意吞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王莲,因师尊那番说辞的确寻回了几分理智。如今碰到相似的状况,她当然也要依样画葫芦地搬来做开卷考答案。
“当然是……变强啊。”王莲这会儿继续画着师尊当时对自己画的大饼,再结合现状改编道:“登仙道的释天仙尊意欲收你做徒弟,他是修仙界翘楚,这世上能比他强者,所剩不过一二人。而你天赋根骨不弱,跟随他修行,少则十年,多不过二十年,你必定能得到力量,手刃仇敌。”
阿娜玫听完,低头沉默地思忖了半晌,再抬头问王莲,“我可以再考虑一段时间吗?……三天后给你答复。”
……谢凛默默无语。明明自己先才也和阿娜玫说了登仙道要收她做徒弟的事情,但对方那时一听,直接就跳船了……
“当然可以。”而王莲微微一笑,虽然心底觉得稳了,却多少也感到些良心上的刺痛……
阿娜玫还不懂得“报仇需及时”的道理。
毕竟,她的师尊当年说那些话,的确只是想随便找个理由,骗她姑且放下复仇的事情……因为修仙者的寿命较于凡人那样漫长,神通又是如此广大,人一旦被高悬在尘世之外,原本尘世中的爱恨情仇,自然也同虚妄,逐渐化为乌有,不再重要……
只能说她师尊原先是这样期待的,而如今对于阿娜玫,王莲也终于有了类似的期待……
接下来的三天,画舫一直在沙漠里缓缓地航行。
三人相处得不错。倒不是说,阿娜玫已经融入他们了,只是一般般,彼此无话,相安无事的程度。
王莲怕他们无聊,依然每天尽责,指点小阿月和阿娜玫一些炼气的基本心法。然而天才就是天才,两人皆都进步飞速,甚至因为彼此先前的摩擦,愈发地较起劲来。
王莲见状,偶尔也指点他们相互切磋。过程里,因阿娜玫少练几天的缘故,王莲还会故意指点她去破小阿月剑招中的罩门。
她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出于无聊,想戏弄一下阿月,看一看他受挫的热闹。
但谢凛,在几次成功招架以后,看见阿娜玫眼中不服的愠怒,以及一旁王莲满脸可惜的表情……以为这是王莲想要哄逗屡屡受挫的阿娜玫。于是下一次,他自以为“配合”地放水,故意输给对方。
这使得王莲惊讶于向来对剑道胜负颇执着的阿月,对于阿娜玫竟然会有这样“心软”的时刻。
而阿娜玫,因为谢凛这种故意放水的行为,更感到自己被羞辱,对他的态度也更不客气了。
正所谓弟子不和,多是师尊无德。这口锅,怎么看都得按在王莲头上。
除了修炼,阿娜玫其余时候都坐在船舷上。多数时间只是望着眼前无尽的沙漠发呆,想草原、阿娘、郁郁,那些她还幸福着的时光……或者想泥师都,他温和的笑脸,刀刃上沾染的鲜血,燃烧的大火,族人们死前的厉呼,和神鼓操控下,阿娘灰败茫然的双眼……
就像不断剜开一道淋漓的血口,或是被困在同一个无间地狱里,仇恨是痛苦,幸福更是痛苦,她额头沁汗,胸腔里炽烈疯狂的情感几乎将她烧尽。
然而极偶尔的时候,她也会考虑王莲给她指出的那道出路,理智、忍耐、付出……修炼到足够强大,得以手刃泥师都的快感……
第三天傍晚,辟谷的王莲说要改善谢凛和阿娜玫每天馒头糍粑的饮食出去打猎,船上一段时间里只有阿娜玫和谢凛。
瑰丽的晚霞之下,阿娜玫远远地看见沙漠中央,漂浮着一个灰色的人影。她心头猛然一震,再看去时,人影却有消失了,恍若幻觉。
半刻钟后,王莲仙气飘飘地自远处飞回,然后从腰上系的小小乾坤袋里猛然拔出了一大坨长近二丈,粗如车轮的巨型肉红色蠕虫,它奄奄一息地蠕动着,上面滴滴答答流的,全是莹绿色的汁液。
“……这是什么?”饶是谢凛依然面无表情,也忍不住瞪大眼中的震撼。
“沙虫的幼虫,这是妖兽的一种,烤起来很美味的哟。”王莲愉快地表示。
“美味……?”谢凛听见要吃这玩意儿,愈发露出些抗拒的神色,“突然觉得馒头也很不错了。”
阿娜玫深有同感……然后,她为自己心头产生的,这种鲜活的感情一震惊……这就好像,自己依然还是那场屠杀发生以前的自己……
“你这该不会是在嫌弃为师特地为你猎来的食物吧?”王莲依然还在胡搅蛮缠。
“不是。”谢凛如临大敌,“我只是觉得——”
“哎呀呀,不肖徒儿,难道要就这样浪费为师的一片苦心吗?……”她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块手帕,淌眼抹泪地开始表演哭坟。
“我,我没说不吃。”谢凛迫于压力只得做出让步,但他还是提防着王莲故意戏弄,冷着脸表示:“不过前提是,你得先吃一口。”
“哼哼,我只怕你到时候吃到停不下来。”王莲得意地两手叉腰。
……
沙漠晚风浮动,吹起阿娜玫头发。她低下头,被两人无聊的双口相声弄得唇角上扬,然后她捏紧手指意识到,自己不该再在这里了……
事实证明,烤沙虫幼崽肉的滋味的确不像它看上去的那么……有碍观瞻。
肉质鲜嫩肥美,有些似鸡腿,却被鸡腿更柔软弹牙,一口咬下,香甜的汁水四溢,在一连着吃了几天无味的馒头以后,的确称得上是难得的美味。
谢凛好奇王莲怎么会知道这玩意儿这么好吃,王莲表示这有什么,她小时候住的地方没吃的,为了填饱肚子,什么妖兽都会抓来吃吃看,虽然多数都难以入嘴,但也还是找到了几种不错的。
“而且那时候正逢乱世,到处是兵灾,百姓流离失所没饭吃,我找的这些妖兽尸体,还救了不少灾民呢。”王莲说起来相当自豪。
谢凛却多少为她说的话感到些意外,无论是看她灵应台上华丽的宫殿,还是这艘讲究的画舫,都很难想象王莲以前过过苦日子。看她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回想起她刚才处理沙虫时手起刀落的干练利落,总觉得分裂。
阿娜玫只和过去一样埋头大吃,一言不发。
吃完沙虫,王莲如往常般地眼皮打架,没一会儿就打着哈欠躺在篝火旁睡倒了。
谢凛和阿娜玫对此皆已经习惯了,王莲这种时刻睡得很熟,轻易不可能醒。
这时候,篝火荜拨,谢凛一下一下拨着燃烧的红炭,问阿娜玫:“你想得怎么样了?”
他这属于王帝不急太监急。
“这与你无关。”是曾经发生过的对话,阿娜玫开口觉得厌烦,皱了皱眉,突然又道:“十年……太久了。”
“什么?”谢凛不理解。
阿娜玫有些后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同谢凛解释这个,半晌看着火焰,却还是继续道:“要等十年才能复仇,我怕到时候,我的仇已经淡了,恨也不再深重……我怕我会忘记,现在这种恨不得将泥师都生吞活剥的感觉……”
谢凛被她极端的情绪震慑住,他难以想象,也无从理解,陷浸在这般猛烈的仇恨里,不惜自毁,是怎样一种感觉……当下他望着王莲被火光映亮的睡容,不禁有些担心这件事该如何收场?
深夜,画舫停靠在篝火旁,篝火已经熄灭。
阿娜玫从幽暗的床榻上睁开眼睛。呼吸促重起来,手指紧了紧,松开,又紧了紧。
终于,她在黑夜里无声地穿好衣服,藏好匕首。悄声推开轩窗出去,动作轻捷地跳下船舷。在行驶的船舟上往下跳,她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摔倒。这近三日的训练,她的提升可以算是飞速。
她在夜晚的沙漠里,朝着鼓声的方向飞速疾行。而她身后不远,悄然跟着另一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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