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界数十载,欲霖鲤已经忘了在人间赏月是什么感觉了。
月亮似实而虚,说到底也不过上界仙气所化,不论玉盘抑或离人泪,皆是表象而已。
但月亮里面却有件神器,名唤前尘镜。
顾名思义,前尘镜可窥前尘,亦能断绝妄念,可上界仙家早已遗忘过往、挥别尘念,使用前尘镜除却多生事端外再无其他,于是此神器非天帝允许不得入内,非月仙应允不可启用。
然而,他现在就站在月亮面前。
“欲霖鲤,你在这里做什么?”一道清冷嗓音将他逐渐发散的神智唤了回来。
欲霖鲤回头望去。
是月仙子。
——清冷绝尘,冰肌玉骨,一眉一眼皆是惊艳,一举一动皆是倾国。
“没做什么,”他轻轻地笑了起来,“我只是想看看,我师弟在不在月亮里面。”
月仙子闻言,抬起青蓝色的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简短道:“不在。”
“回去吧,这里没什么好待的。”
欲霖鲤闻言点了点头,他的身躯却无半分动作,仍旧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月。
“欲霖鲤,”见他迟迟不动身,月仙子便又道,“你既已飞升成仙,为何总是挂念前尘?”
欲霖鲤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里倏地亮起几点熠熠星光,但这一点点的光亮却犹如风中残烛,很快就黯了下去。
“因为我还记得,”他低声道,“我师弟在等我。”
“可若你们感情当真如此亲密无间,你又怎么会同他分开?甚至还忘了他姓甚名谁?”她问,“作为你欲霖鲤的师弟,他想必也不会太差。你来上界已有数十载,他为何会留在下界迟迟不来?”
欲霖鲤形单影只地站在莹润的月亮面前,月亮如此庞大,衬得他犹如大漠砂砾一般渺小无比。
“或许因为,我是个差劲的师兄?”欲霖鲤随口道,“我的师弟生病了,也许他是因为还没有治好他的病,所以才没能来陪我。”
月仙子听着他沉重的语气,忍不住叹气道:“病?仙人会有什么病?”
欲霖鲤道:“是心病。”
月仙子仍旧不大相信,却不再继续询问,令她显得如此淡漠刻薄。
而她分明说了许多不合时宜的话,但当她再次抬眼望向欲霖鲤的时候,这人分明受伤不已,却还是朝着她温和地笑了笑。
此人便是这般,如日如辉,光芒加诸其身,却温暖轻柔,令人如沐春风,舒心自在。
其实月亮的光辉,本就借由太阳。
于是月仙子说:“你就算要来这里,也不应该挑这种人多的时候来。”
欲霖鲤轻声问:“那我应该什么时候来?”
月仙子道:“你什么时候都不应该来。”
欲霖鲤没有回答。
月仙子亦知道他不会轻易放弃。
于是她沉默片刻,轻声道:“如果你非要来的话,只能是明日。届时天帝寿宴,众仙欢颜,无人在意前尘镜之变化,不论你是要窥探前尘,还是断绝妄念,都随你心意。”
欲霖鲤闻言浅笑,道:“我明白了,谢谢你。”
但月仙子青蓝色的眸中却忽然漾起了一点墨雨。
“欲霖鲤,可以的话,我真希望你一辈子也不要来这里,”她轻而缓慢地说,“我知道,你要走要留,都不是我能干涉的。但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你偶尔有一天想起我来,就多想想真的我,而不是看着那虚幻缥缈的月亮。”
说罢,还不等欲霖鲤答复,她就头也不回地转过身去,带着她无法诉之于口的心意一齐悄无声息地隐入尘烟。
欲霖鲤看着她逐渐消失的背影良久。
他的身旁明明早已无人,却仿佛仍旧有一道虚影默默伫立身侧。
“欲霖鲤,”那人嗓音淡淡,总带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无情,蛋细细听来,却别有一股绝望悲恸隐藏其中,“对我来说,这世上谁都可以死,唯独你这样的人不可以……”
“如果让你飞升成仙是唯一的选择,我……”
话语戛然而止。
欲霖鲤抬起头,怔怔地看向那空无一人的苍茫远方。
是谁……?
欲霖鲤失魂落魄地站了起来,忽然发现了一件事情:可能生病的人不仅仅只有他师弟。
还有他自己。
不过没关系,他很快就会知道他的师弟到底是谁、又到底在哪里的。
在所有人都在忙着为天帝庆祝寿宴的时候,欲霖鲤如约而至地来到了月亮面前。
天帝繁忙,又有了月仙子的应许,在今日,没有任何人会阻拦他。
于是他顺利步入了月亮之中,步伐缓慢却坚定地站在了那面澄澈轻薄的镜子面前。
前尘镜。
清晰明亮的镜子倒映出他的身影。
白衣白发,飘然出尘,一瞬犹如谪仙降临,一瞬犹如耄耋老者。
他伸出手,轻轻地碰上镜子中自己的眉间。
他好像看上去已不年轻了,欲霖鲤好奇地想,难道,仙人也会老么?
正思索间,古井无波的镜子却忽然如同置身云顶山巅,风云变化间泛起层层雾霭,模糊不清。
片刻后雾霭散去,镜中人却倏地睁开了眼,露出一对似金非金、似棕非棕的灿烂眼瞳。
当看到这双眸子时,他沉寂已久的心脏好像忽然跳动起来,一石激起千层浪。
是师弟!
可这镜中人分明是他自己,他也不记得师弟到底生得什么模样,是否与自己为孪生兄弟,怎么就单单看着这一双眼,就能张口喊师弟呢?
镜中人慢慢地眨了眨眼,面孔也在欲霖鲤的注视下逐渐发生了变化。
那白发如同墨染清水一般,渐渐由银白洇成浓墨重彩的黑;本圆润可爱的面颊也逐渐变得瘦窄,又在右眼瞳正下方生出一颗浅淡的小痣,似是无声泪珠。
欲霖鲤激动得心脏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那样,他张开嘴,却哑口无言,只恨不得能立刻扑上去抱住这人,好好同他说一说这么多年来的自己的思念。
他要再问一问,为什么师弟没能跟自己一同成仙?
还有师弟的病有没有治好?他看上去这么瘦,平常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分开这么多年,他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
他却早已忘记,这镜子所见所闻皆是……前尘。
欲霖鲤眼瞳微颤,将脑袋轻轻地放在了冰冷的镜子上。
就好像他真的靠在了活生生的师弟的身上那样。
“师弟,”欲霖鲤呢喃道,“我好想你。”
“是不是我做了什么惹你生气的事情,才让你不想跟我一起来?”
“都是师兄不好,师兄给你赔不是。”
欲霖鲤话说得顺口,好像早已在不知名的往日说过成千上万次般。
如果知晓往昔的一切,是否就能探寻出个结果来?如果寻得结果,是否就能不再悲伤?如果不再悲伤,是否就能安安分分地做他的神仙?
镜子变得越发冰冷,欲霖鲤却怎么也舍不得离开。
等冻到四肢僵硬、昏昏欲睡的欲霖鲤终于反应过来,镜中人已转过了身,似要就此消失。
他倏地一惊,忙喊道:“师弟!”
可镜中人自然是听不见他这急切眷恋的呼唤,只自顾自地往那苍白茫茫的深处走去。
欲霖鲤一急,竟欲就此撞入镜中留下那人。
一阵白光乍现。
等回过神来时,欲霖鲤已被那镜子的护体仙力震得倒在地上,脑子不住地嗡嗡作响、眼冒金星,勉强起身,却是眼前发昏、口吐鲜血,连眼前事物都再辨别不清。
但他仍旧强撑着站了起来,步履蹒跚地朝着那镜子走去,仿佛入魔至深。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抚向镜面。
奇怪的是,这次镜面却不再坚硬冰冷,反而像一团温和柔软的水,轻轻地勾缠着他的指尖,缓慢地引领他心甘情愿地没入这奇幻之境。
上界仙家逍遥自在,本不该窥探前尘。
既已抛却前尘,何必再受此一遭?
但总有人放不下、求不得,非要来问个因果。
欲霖鲤像是一片沾了水的羽毛,飘飘忽忽地坠入了镜中深水里。
他在水中昏昏沉沉,似梦似醒,也不晓得到底往下坠了多远,直至触底才停了下来。
眼前依然是黯淡无光的一片。
在茫茫无边的辽阔水域里,纵使身为仙人,他也仅仅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点。
欲霖鲤懵懵懂懂又迷迷糊糊地躺着,被这片温暖熟悉的水域宛若初生稚子地包裹着,他的脑袋逐渐昏沉,思维放空,连指尖最后一点力气都已被掏空。
所见所闻所感皆已缓慢消失,而这种仿佛快要死去的感觉,他似乎并不陌生。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如要就此沉睡。
“……我,想死。”耳畔似有声响幽幽回荡。
这声音的主人一直呼唤着一个人的姓名,声声泣血、字字真切,可落入欲霖鲤耳中,却成了一个又一个模糊不清的字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欲霖鲤才猛地睁开了眼睛。
昏沉黑暗的水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清亮透明,悠悠地透出几线温暖的天光来。
而在水边,一双灿烂的眼瞳深深地同他对视着。
——而在歌舞升平的天帝寿宴中,月仙子却默默地放下了酒杯,望向月亮。
前尘镜,开启了。
1.朋友说我写对话像是两大妈门口唠嗑,遂怒而改之……
2.朋友说废话好多,遂大刀阔斧删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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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高天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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