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依旧在树下酣睡。
只是它睡眠尚浅，被欲霖鲤这一折腾，自然再睡不着，只得怨愤地睁开了眼。
它没好气地瞪了一眼欲霖鲤，而后站起身来，在树下懒懒散散地走了几步，又前肢伏低，慢悠悠地伸着懒腰打哈欠，再好整以暇地梳理了一下自己前肢的毛发。
欲霖鲤跟在它身边，用那样好奇探寻的眼神看向鹿无声。
鹿无声回过头来，欲霖鲤从它的眼睛里读出了疑惑的情绪。
于是欲霖鲤只好道：“我方才做了个梦——我梦到你变成了一个黑衣黑发的小孩子，生得可漂亮了！”
鹿无声不理他，自顾自地朝深山中走去。
欲霖鲤歪了歪脑袋，脚步轻快地跟了上去。
这一跟，转眼就是一个秋冬。
日子照旧要过，欲霖鲤偶尔会变回金鲤待在自己的小池里，但大多数时候是化为人形跟鹿无声待在一处，抑或同它一起下山买些吃食。
鹿无声一开始还嫌弃他总是粘着自己，可时过境迁，兽心亦如人心，在纷纷大雪铺天盖地降临仙山之时，怕冷的欲霖鲤早已蜷缩在鹿无声腹部的软毛中，酣睡正香。
鹿无声金棕色的眸子定定地望着洞穴外的白雪，耳畔是呼啸风声，鼻端是冰冷气息。
太冷了，它默默地想，连自己都这么觉得，那欲霖鲤更是如此——它是不是应该拿些干草掩上洞门？
它看了一眼欲霖鲤，而后慢慢站了起来，朝着洞口走去。
受冷的欲霖鲤忍不住皱起眉，浑身哆嗦了一下，再也睡不住地半睁开眼。
“无声……你去做什么……”他揉着惺忪睡眼，声音沙哑地问。
在他的眼里，只能看见一个身材瘦小的黑衣小童俯身捡起干草，又在门口用大石压住，堪堪挡住洞穴外吹进来的彻骨冷风。
“没什么，”那嗓音稚嫩却冷漠，“挡挡风。”
欲霖鲤起初还以为自己仍旧在做梦，可身上温度消散、手脚冰凉，却又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再用那冻得跟冰块一样的手一揉眼睛，更是激得他浑身一颤，鸡皮疙瘩乍起。
后知后觉的欲霖鲤终于反应过来，欣喜若狂地从干草堆里跳了起来，一把拥住鹿无声。
鹿无声被他这样猝不及防地扑过来，一时没有站稳，便仰头往后一倒，同他一起滚在干草堆里，沾了满头满身的草屑，脸上身上都是泥土的味道。
“欲霖鲤，你又发什么疯？”鹿无声生气地推搡了一下欲霖鲤，没有推动。
欲霖鲤笑得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却还是抱着他不肯撒手，鹿无声推不动他，也只好一言不发地看着穹顶，任由这人紧紧抱着。
“无声，你真的化形成人啦！”欲霖鲤笑嘻嘻地捧着他的脸，眼神烁烁地看着他——眼睛好漂亮，鼻子好好看，连嘴巴也这么好看！果然，和他梦里的那黑衣小童生得一模一样！
鹿无声不知他心中想法，只轻哼一声道：“你天天念叨着这件事情，我就算想不化形也难！要我看，就算当了人，也不比当老虎的时候好上多少。”
不过……欲霖鲤眨了眨眼，拇指轻轻地抚上鹿无声眼下的那颗小痣。
他曾听鸟儿说过，人间那些算命的道士都说眼下痣都叫泪痣，是不吉利的。
鹿无声被他的冷手冻得浑身一抖，立时皱起了眉头，还未等欲霖鲤想明白祸福相依之事，鹿无声摇身一变，又化作了那毛绒温暖的白虎。
欲霖鲤怀中一空，身躯堪堪落在白虎的软毛中，手脚便很快重新暖和起来。
好吧，他认同鹿无声的说法，欲霖鲤舒舒服服地想，冬天的时候，确实还是当一只毛茸茸的大老虎比较好！
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动作，在鹿无声怀中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但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得抱着老虎脑袋比较舒服——而且他也想仔仔细细地看一看，白虎的眼睛下是不是也有那颗代表着眼泪和苦难的黑斑？
——可像无声这样冷漠强硬的兽类，欲霖鲤实在是很难想象未来有哪一天它会抑制不住地落下泪来。
但鹿无声身为白虎时脸上很干净，仅有标准而规则的花纹，哪里有那突兀的一点？
欲霖鲤忧心忡忡地闭上眼睛，只希望这一切不过是自己思虑过多、迷信太深。
春暖花开之时，白发小童和黑发小童一同自山洞内手牵手地走了出来。
外头鸟儿婉转啼鸣，振着柔软轻盈的羽翅朝着欲霖鲤飞来。
欲霖鲤认认真真地听着，而后微笑着点了点头，转头对鹿无声说：“鸟儿问，你是谁？是什么时候来的这临江仙山？”
鹿无声看着鸟儿，只眯了眯眼，照旧不言。
鸟儿歪着脑袋，望向他金棕色的眼。
突然，鸟儿好像反应过来什么一般，竟浑身抖索一下，扑棱棱地飞远了。
欲霖鲤笑道：“看来，鸟儿知道你是谁了。”
鹿无声轻哼：“无聊。”
春日既来，鹿无声又得了人身，自然是要下山好好玩耍一番。
临行前问了鹿儿鸟儿兔儿想要什么，鸟儿犹豫再三，确定化作人形的鹿无声不会把自己抓来拔毛吃掉后才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道是想要山脚下最新生出的那一把柔软枝条，要拿来做窝。
兔儿道人间会栽一种叫做“胡萝卜”的东西，它觉得新鲜，要是欲霖鲤在集市上遇到的话，那给它带两根，它想尝尝味道。
鹿儿想了想，道是春日百花盛开，它想要个桃花花环，用来装点一二。
欲霖鲤将这些要求一一记下，而后拉着鹿无声欢快地下了山，
鹿儿和兔儿看着那黑衣童子，不由得问鸟儿：“那是谁？”
鸟儿叽叽道：“鹿无声！”
鹿儿和兔儿登时大吃一惊：“鹿无声？它怎么化作了人形？”
鸟儿摇摇脑袋，说：“不知道。一个冬天没有见，它就变成人了。”
鹿儿眨了眨眼：“你说，我们会不会有一天也能修炼成人？”
兔儿想到自己还得照顾一大家子的子子孙孙，就不由得觉得身心俱疲。
“当只畜生就已经够辛苦了，作甚还得变成人去体验那人间疾苦？”它摇摇头，叹息道，“欲霖鲤和鹿无声能修炼成人，都是因为要走历劫成仙那条路子的，要论舒服，还真不如本本分分地当一条什么都不懂的金鲤和老虎！”
鸟儿和鹿儿点点头，都觉得它说得有道理。
是呀，懂的更多，就意味着要承担的事情也更多。
就像现在的欲霖鲤和鹿无声能下山，不也得帮他们带许多东西么？
想明白的动物们不约而同地散了开来，继续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欲霖鲤和鹿无声这边，因着山路湿滑，两人一路上都走得小心翼翼的，欲霖鲤总是紧紧抓着鹿无声的手，好像生怕他一不小心就跌下山去。
鹿无声看着他凝重小心的神色，忽而叹了口气，无奈地叫：“欲霖鲤。”
欲霖鲤“嗯”了一声，却没有看他，仍旧看着脚下。
鹿无声道：“你就打算我们两个用这种脚程走上一天一夜下山去么？”
欲霖鲤眨了眨眼，终于看向他：“不然呢？”
鹿无声深吸一口气，没有说话——有的时候，他真的是很佩服欲霖鲤装疯卖傻的本事！
不过好在，没有过多久，欲霖鲤就觉得跟他牵手牵得也够了，这才在一处稍微平坦的山路边上停了下来，轻轻一跳，从一处矮矮的树枝上够到一片宽阔纤细的软叶儿来。
他手很巧，不过看了一眼在澎湃江中破浪前行的大船，便三下五除二地折了只绿油油的小船儿出来放在手心，瞧着栩栩如生的，精致极了。
欲霖鲤低下头，朝着小船儿吹了口气，那叶儿小船便顺着那口气飘飘忽忽的向前飞去，落到地上，却成了一只能够容纳两人坐下的小舟。
欲霖鲤沾沾自喜地看着鹿无声，眼睛亮晶晶的，似乎是在期待着什么。
鹿无声无语凝噎片刻，冰冷损人的话语到底是咽了回去，没吐出来。
见鹿无声一言不发地上了小舟，欲霖鲤起先还有些失望，可想到鹿无声的脾气，便又情不自禁地眉开眼笑起来。
他跳上小舟，同鹿无声挤到一处，又趁着小舟启动时的颠簸自然而然地滚到了他的怀里，握着他的手细细地看，越看越觉得好看。
鹿无声不满道：“旁边位置那么大，干嘛老要跟我挤一起？”
欲霖鲤眨了眨眼，委委屈屈道：“毕竟初春乍寒，还冷得很，无声你又知道我很怕冷，自然要同你挤在一处才会觉得暖和一点呀！”
鹿无声轻轻地瞥他一眼，果真不说话了。
欲霖鲤便继续心满意足地胡作非为。
小舟离地而行，无需借助风水，以往需要半天的行程在小舟的助力下不过半个时辰就走完了。
等两人双脚落到山下，小舟又倏地变回一片绿叶，随风摇晃着飞入了一旁的滔滔江水中。
正打算继续往小镇走，却有一个精神矍铄的耄耋老者自他们身旁经过，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他们许久。
“两位请留步，”他捋了捋长长的胡子，开口叫道，“我有一事相问，还请小先生能为我解答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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