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又直因着那于他极具吸引诱惑的奖励，这一段时日抓紧竟日时刻，竭尽毕生所能的念书作文，也因是沉浸在这样的忙碌与期待之中，就连春节除夕这样重要的时候节事，也都没有什么感觉地草草幽荡过去了，最后竟真就奇迹般地使得先生满了意。
此事一直过了很久，久到一直到了上元夜当日时，先生应诺在宫宴结束以后，要带他们去往长安街上游街观灯时，他都还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
程又直就带着这种不可思议的期待与欣喜，叮嘱急不可耐就要往宫外跑的陆景宏，外边寒凉将那夹袄穿上，再将暖耳带上一类话语，陆景宏口中胡乱答应着，胡乱抓了夹袄暖耳抱在怀里，又直直往外边跑，口里只叫着，“师父师兄，你们快些！快些！”。
程又直直是无可奈何，将一领缁色素斗篷与林昶披戴上后，就几步追上去道，“有的是时候让你玩乐，你若不穿暖受了寒，可就要难受好一阵了——”边是言语督促，边是上手帮忙着，好歹使人把夹袄暖耳都穿戴好了，又将一袋碎银子塞到人怀里。
陆景宏也伸手进去摸了摸，真是好大一块子，不免咧开嘴角笑问，“都是给我的？”。
程又直微笑着点了点头，等林昶也走过来后，三人便就偕同出了宫。
待得他们拿了牌子，从宫门出来时，时刻已至午夜。
因由上元‘金吾不禁’，一至此时，人声繁闹喧嚷丝毫未曾减弱，人群攒动挨挤更也几无空地。
陆景宏一待出了宫门，就更是兴奋不已，只想像那脱缰野马一般，到处去胡奔乱窜，却终究还是没敢造次地跟着师父师兄照例去安乐城楼前，驻足静静地观望了其上那‘火树银花，宛若白昼’的景象一半时刻。
他人口中赞叹不绝的胜景，于陆景宏而言，也就不过尔尔，他更喜欢的是——
一待观灯结束，他们从安乐城楼前离开，踏上长安街的那一刻，陆景宏就即兴奋地摩拳擦掌，望向人头攒动、车马如龙的街衢摊铺，迫不及待地问，“我们先去哪儿？”。
若非是极力压抑着内里躁动的性子，此时只怕是早即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林昶望着灯火相连，流光溢彩的热闹处，微微地皱着眉道，“只边走边看就是了——”。
陆景宏有些失落地答应了一声，耐着性子跟随着他们，于各处走马观花似的走走看看，心上就很是不痛快，一张圆圆脸儿也慢慢地垮了下来——
这副失落抑郁神色，很难让人注意不到。只从来最为关注疼爱陆景宏的林昶，从始至终都没有说什么。
心思敏感的程又直，也在这如同昼日的灯海之下，几次侧望见那张，不止从何时开始，每次望见都会在心上引起一阵悸动的秀俊面孔时，发觉那之上流转的色采，实在与这周遭热闹喧嚷景象不相一致，甚乎有些格格不入，直如天边那一轮明月，清凉，孤寂，还有些——
程又直也是看望了好几次，才能够确信，那其上隐隐透出的细微情绪，是不安与紧张，甚或还有几分局促，与惶惑。
这从来不应该出现在他印象中的先生身上的情绪。
这几些微末情绪的来由——
“先生可是不喜流连这闹攘嘈杂场所，如是如此，先生寻处安静场所饮茶，我带着阿宏去游逛，完了再——”
林昶却摇头道，“没有不喜欢”。
也就只这一句，没有别的言语。
但程又直听得出来，这并非违心敷衍话语。
在排除了一层原由，程又直又再默声思考了很久那情绪来由，后来总算是在阿宏几次挤过来，拿来的街衢吃食与新奇玩物塞给先生时，先生眉宇间带着轻轻的疑惑，看看那吃食玩物很久，再又看看他们的动作，才——
程又直看了三回后，终于可以确信，先生是在学他们的动作。
只确信是一回事，点指出来却是另一回事。
程又直并没有点指出来的意思，只也只是程又直，不包括陆景宏。
他们为人潮拥挤着，不知怎的就到了一处落水河畔的空旷广场上，男女老幼都在那里点放孔明灯。
不愿错过任何热闹的陆景宏，自然是顺了两只过来，又顾目四周，寻出一方空地，预先抢占了下来，才又招手急急叫他们过去。
等林昶、程又直二人过去后，陆景宏作势思考了小小一刻，遂即大方地决定，“师父你自己放一个，我和师兄放一个。”。
“哦。”林昶就即接了过去。
“我们往旁边去，免得撞在一起，再着火了就不好了——”
陆景宏拉了程又直走开了，却不曾想到他们的天灯都已飞得快要看不见了，林昶那只还在手里没理出个所以然来。
陆景宏看见了，吃惊道，“师父，你怎么不放啊？”。
林昶望望手上皱巴的白结方纸样物，又看看天上缓慢飘荡着的天灯，似乎觉得这大概不是一样物事。
陆景宏跑过来看了后，便也就明白了过来，惊奇地大声叫道，“师父，你不会连灯都不——”，好歹是在匆促赶过来的程又直的眼神暗示之下改换了措辞，“都没放过吧？”。
而林昶凝结着眉头，半晌点了点头，又问，“要、怎么放？”。
陆景宏与同程又直就即上前帮着林昶将那皱巴巴的一方天灯放了上去。
三人俱都抬首望着那天灯往上攀升，直至剩下一点虚幻的小点，才听见林昶分辨不清情绪的声音，“不止这放灯，便是这样观灯游街事，也都是生平第一回。”。
后来大约可以想见，“幼时也不曾么？”陆景宏没忍住问。
林昶摇头，眼里带着点追忆的神色，“自打记事起，见日的时光，或是跟着西席读书作文，或是跟着父亲交游郷宴，只无一刻空闲。”。
“便就是有得空闲，此类事情，在父亲眼里，直是玩物丧志事，也无可能去做的。”林昶说时，忽然想起师兄说的话，但其实他童稚少年时光的跨越，并非全是因由那事故。便就是没有那事故，他照样还是不会拥有与同寻常人成长之所经阶段，所历事物。再待看向这二人时，就见其眼中脸上，俱都带着一点惊诧的悲悯与哀伤，就即一笑道，“你们以为那少年解元之名是平白就能得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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