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摇三颠,一摇三颠,伴着一串嘀哩咕噜、节奏欢快的吹拉弹唱——四个穿皂服的衙役起轿,中间一个红衣官儿手转折扇,几乎要将那扇子转出花来。
“未做官时想做官,做了官后怕当官。小小七品芝麻官,上面层层压大官。
“本想当个好清官,怎奈清官要丢官。要保官只能当昏官,当昏官百姓要□□十七八代的娘老倌。
“官管官,官怕官。做官难,难做官。
“清官昏官,昏官清官,我到底当的是什么官!
“没法子,只能当个糊里糊涂的酒老倌!”
一番连声叹气的唱念做打罢,这穿红衣、鼻子斑白的官儿手打扇子,拎着只铜酒壶,又往嘴里一灌,身子便又要往周边一倒。
“这戏好像有点意思。”眉眼昳丽若艳春的青年,一边说话,一边解下外边披着的那件黑狐毛滚边的大氅,递给身边的长随。然后马上又有另一个长随,递上一只画珐琅的小手炉。
青年接过暖乎乎的手炉在桌边坐下,抬眼笑道:“杨大人,您说呢?”
此时已是北风阵阵,刺冷的寒气婆娑人周,非人所能抵挡的时候。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从来不是一句简简单单写在纸面上供人赏玩的诗句,而是这残酷人间里,每个寒冬腊月的真实写照。
更不要说灾年。
戏台上,官儿唱着“做官难”。
戏台下,杨毅的手紧紧捏着青瓷杯,垂着眼,看不出要说话还是不要说话。
“杨大人怎么不说话?”青年关怀道,“莫非是这里的茶不合杨大人胃口?”
他笑道:“巧极了。我这里正有一包好茶,是灵南麓那儿上好的明前龙井,最是清香馥郁,柔和自然。就算是我,也只得了其中的二三两。今日便用这茶搏杨大人一笑吧。”
“怎好让褚大人破费?”杨毅终于说话,“这样的好茶,合该在诗会上供人饮才是。杨某不过是一个粗人,实在不敢让褚大人……”
“诶。”褚照阻止他的话头,“杨大人过谦了。杨大人乃一府通判,司掌粮运、家田、水利,心忧百姓,日夜辛劳。如何喝不得这茶?若是杨大人也喝不得,那这普天之下,也没有多少人值得享用这等好茶了。”
说罢,褚照吩咐其镜重新沏茶来,杨毅则再次陷入沉默。
褚照也不急,刘守备还没来呢。他原本也不指望,自己三言两语就让杨毅纳头就拜,这样的大好事发生。
等到三顾茅庐才将一直闭门不出的杨通判请出来的刘守备也到了,才是戏开始的时候。
他捻了块云片糕,有一说一,甜得有些腻人了。褚照微不可查地皱皱眉,拿起原本放在桌上的茶抿了一口,才将嘴里的甜意压下去,却莫名又回出了清苦的甘。
这糕点……
褚照一贯不爱吃甜,更喜欢糯米糕,孰料这糕的味道居然还不错。他没忍住,又吃了一口,配着那茶。
桌上除了那一碟初时嫌弃甜腻、后来觉得可人的云片糕外,还放着一碟盐炒的花生,一碟五香味的瓜子。这三样小吃,还有茶,都是戏楼免费提供的。
“江洋大盗,该当何罪?”
“江洋大盗,问罪当斩!”
主审“碧玉球”案的官儿回答上官的话,回答得那叫一个斩钉截铁。也就是这时,刘守备迟迟赶到了。
“真是失礼失礼,军营里刚出了点事,刘某不得不去解决了一下,这才来迟了。还望褚大人、杨大人莫要责怪。”刘守备擦了擦头上的汗。
“刘守备说的哪里话。”褚照笑着说,又抬了一下下巴,“这戏唱的可好听。我和杨大人都听入迷了,一时竟然也不觉得时间过得快,不是吗,杨大人?”
坐在这桌边,只顾着低头的杨毅冷不丁被点到,只好出声应是。
刘守备也在桌边坐下来,略听了听,就笑起来:“原来是《碧玉球》啊。那冯美娘可了不得!进京赶考,得中状元,又当了那七省巡按。审冤案,罚贪官,奖清官。比起那女驸马冯素珍也不差了。回想前两年,这戏几乎每月都要上演个七八次,场场爆座。两年过去,这位置啊,可总算空下来了些。”
褚照道:“今日也不差。我看了,难怪这座位卖得这样好。”
恰逢此时,那戏台上唱道:
“此案古怪又稀奇,一波三折废猜疑。一个是穷途落魄路已绝,一个是家财万贯知王律。一球变出二家主——哎呀呀,啊呀呀,到底是谁是实来谁是虚?人命关天非儿戏,再不能明哲保身和稀泥!”
咬牙切齿说完最后一句,官儿踉跄起身,就连鼻子上象征丑角的白斑似乎也变得坚毅。
褚照感叹道:“都说这戏本子供人娱乐,是下九流的玩意儿,哪里知道戏本子里也藏着大道理呢?——人命关天非儿戏,再不能明哲保身和稀泥。想不到这个叫‘审不清’的糊涂官,竟然也有这样的心性。”
“他哪是什么糊涂官啊!往常不过是怕祸事儿找上门来,于是稀里糊涂断案,以免自身遭殃罢了!褚大人且往后看,这酒老倌可有骨气着呢!”刘守备摸着胡子笑道,目光有意无意在杨毅身上一落,随后又转移。
其镜将沏好的茶奉了上来,作为褚照常年带在身边的“门面”之一,他奉茶的手艺比起茶楼里最好的茶师只好不差,端的是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似出尘未出尘似的禅意。
袅袅热雾,茶香四溢,舒朗人心。
褚照做了个“请”的手势,刘守备自然不会客气,杨毅犹豫了一下,也端起了茶杯。
其镜退下,角落里,抱着大氅的明直歆羡地说:“我什么时候泡茶的手艺也能像你那样好就好了。”
其镜瞥了他一眼:“你少说话些,心静了,没准就能了。”
“……那还是算了,叫我不说话,简直是让我发疯。”
“这茶好啊!”杨毅喝了一口,没忍住眼睛一亮,称赞道。
刘守备借着茶杯,掩盖住嘴角老狐狸样的笑意。他顺着话头看去,那青年官员果然微微笑起来:“杨大人若是喜欢,不妨稍后我送些到杨大人府上。”
“这如何使得?”杨毅悚然一惊。
见他那副仿佛当头棒喝,从好茶中猛然清醒来,俨然要宁死不屈的惊恐样子,褚照也忍不住满头的黑线。在这个通判眼里,他到底有多不值得信任,才让他这般不肯与自己扯上关联?
好在他还记得刘守备事先与他说过的话,杨毅此人忠厚木讷,连忙道:“可不是白送给杨大人,说实在的,褚某今日求刘守备相邀杨大人来这戏楼,实在是有难言之隐……”
他脸上露出窘色。
才要警惕起来的杨毅,看到褚照想说话,又难堪得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模样,心里忍不住生出犹疑。
莫非不是他想的那样,这个叫褚照,强势控制知府的金华府巡按,并不是要他跟他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褚大人有话说便是。”杨毅生硬地说。
话音刚落,他便见那生得极为出色的青年长长叹了一口气,面上愈发羞愧难言。
“实不相瞒,褚某是为了开仓放粮一事。”
“开仓放粮?!”
眼见着杨大人又一副大猫被人踩入自己领域警惕起来的样子,刘守备适时道:“杨大人,褚大人这些日子做的事你也看到了。如若不是真的束手无策,褚大人也不会求到杨大人头上……”
想到西城逐渐安顿下来的百姓,杨毅的脸色一缓,慢慢坐下来。
只是他对褚照仍是满心不信,质问道:“褚大人之前在那样举目皆敌的情况下,尚能筹集到镇压三县暴徒的军资;如今三县已定,只余一县未平,怎么就没了那样神通广大的本事?”
褚照知道这个问题他必须好好回答,他看着杨毅的眼睛,缓声道:“杨大人有所不知,本官来至金华府时,本是奉了圣人的密旨,协助天师府,彻查‘颜如玉’源头。孰料金华府官场,上至知府,下至一识字小吏,早已被颜如玉迷惑至不作为不说,知府甚至派人谋害本官。”
“本官本不欲暴露己身,怎奈那日深夜,恰逢西城起火。本官身为朝廷命官,又是圣人亲封的金华府巡按,代圣人巡狩,监察地方。西城起火,百姓失所,此乃知府失职!本官又怎可置身事外?”
杨毅紧紧盯着褚照:“所以你就将知府抓了起来,将整个金华府府衙都变成了你姓褚的地方?!”
“杨大人!”刘守备一惊,连忙道。
褚照的神情不变:“是。如他这般以权谋私、尸位素餐的官员,若本官还放任他在官位上,岂不是对圣人、对百姓、对我大梁朝的江山社稷的失职?何况那时暴徒暴乱,顷刻间便攻下长山县县城。韩兆兴此人,竟然还想着如何美酒高歌,而不是去思虑如何防守。本官强势入主府衙,威压富户出钱出粮,只是为了尽快扫平动荡,还我百姓安康太平!”
“褚大人没有敕封,也未有任书,就不怕之后朝廷怪罪下来,将你一身功名褫夺,此后不仅不能在朝为官,还……”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一双眼睛却仍死死胶在褚照身上,不肯放过他表情的一丝一毫的变化。
这些后果褚照自然也想过,不过那又如何呢?
“本官不怕。”
褚照也同样注视着杨毅,用坚定的目光回视着这位善于明哲保身,从他接管金华府府衙开始,就称病闭门不出的通判。
就像他之前说的,大不了,就是进一下监狱,再次成为白身。他虽然犯了先斩后奏、擅动军权、登堂入室等诸多皇家的忌讳,但是他也平定了暴乱,安抚了一府百姓。将功折罪,又有颜师兄、孟师兄还有齐老太傅的一干弟子在朝中周旋,朝廷再怎么样也不会真的将他处死。
“杨大人尽可放心。开仓放粮,开的是金华府的仓,放的是金华府百姓的粮,本官必不会昧下一丝一毫。这些粮食,本官会明明白白地以以工代赈的方式,分发到需要它们来过冬的百姓身上。”
戏台上,为救重病的管家李忠,在当铺当了碧玉球,却被赵金祖诬蔑成江洋大盗即将处死的小生李文祥,恨声唱道:“我当屈死冤魂不甘心。”
老李忠在旁老目含泪:“我肩背黄榜为你把冤鸣!”
鼻点白斑,与禁子在牢门外偷听这对主仆肺腑的县太爷沈博清唱道:“李文祥蒙冤受屈果是真。不平冤狱枉为做官人。”
李文祥对着要上京的老管家哭道:“哪有清官为良民?”
听着这字字如泣的冤诉,外面偷听的县太爷唱道:“你莫道无有清官护良民,这清官就是我沈博清。”
“倘无清官护良民,我撞死金銮亦要把状呈!”老李忠下定决心。
“老李忠义薄云天令人敬,沈博清心如火燎感慨深。”
“你身无分文怎进京?”这是李文祥的忧虑。
“我沿路乞讨上京城!”这是老李忠的坚决。
“主仆肺腑听得真,愧为父母管万民。低头就把监门进——李文祥!”
戏台声久久,意气言不绝。
褚照紧紧盯着杨毅,轻声道:“杨大人,你身为父母官,又怎能将自己置身于愧为父母管万民的境地?”
杨毅喉头动了动,终于涩声道:“愿为褚大人牛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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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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