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每年,亚科夫会在三月、六月与九月,从君士坦丁堡出发三次。
首先,他需要向南横渡爱琴海。那岛屿众多,港口与城邦也众多,旅途相对惬意些;可过了罗得岛,向亚美尼亚去,日子便过得逐渐胆战心惊。罗姆苏丹国的突厥人已十分难缠,近年来又有个名字在东方每个人嘴里口口相传——那人被称作萨拉丁。据闻,他先成了埃及的哈里发,没过几年又成了苏丹。撒拉逊人的地盘正在此人的征讨下,由一盘散沙逐渐凝聚,叫圣城的统治不为人知地岌岌可危。因此,在塞浦路斯做最后的歇脚后,末尾一段旅程实则最为危险困难。阿卡城的港口总围着说阿拉伯语的异教徒船只,哪一艘将何时击碎脆弱的和平,不得而知。
亚科夫眺望着清晨的金角湾想,比起风云诡谲的前线,众城之女皇此时竟显得温和娴静,全不像他第一次来时可怖。
一名深色皮肤的、着黑袍红十字的半大孩子打着呵欠爬上甲板。“您不去睡一会吗?”他说起话来带着撒拉逊人的口音,又快又平。“每次您回来,前一天都主动守夜,早上还要忙港口的事。”
“用不着管我,达乌德。”亚科夫摆摆手。“去忙你自己的。”
稚嫩的侍从嘿嘿笑了一声,转头去整理船帆与绳索。
温和迤逦的朝霞下,成千上万只海鸥拍打着翅膀,迎接远行的船舶归来。这清澈美景无论叫人看上多少次都难以厌倦。不过亚科夫没心思欣赏那些,他急着辨认城墙下港口忙碌的人群——尤比的码头上正围着数不清的市民,簇拥着三人站在中间。亚科夫定睛望去,那三人他全认得:一位是他熟悉的西班牙人同袍,正板着张脸,翻着眼睛看天;一位是舒梅尔托锡塞罗安插在港口的通关税官,握着银尖笔在纸上正写些什么;一位是个弓着背、腿脚不灵便的白发老人,正拄着拐杖,激昂地喷着口水说话。
看来昨晚尤比向他说得不假,亚科夫想。二士共马的旗帜正在他头顶冉冉升起,叫港口的人群骚动不安,纷纷伸出手指点评。这叫血奴的眼皮直跳——桑乔知道他的生意,打点多年的官僚也必定包庇他。可要在这么多人眼皮底下说胡话,他也不由得在心里捏把汗。这糟老头从哪寻来这样多看热闹的闲人在乎香料走私的事?亚科夫在心中嘀咕。
税官从身上懒懒摸出把手杖,指挥水手们将亚科夫的船停泊在指定船位。船行得愈近,亚科夫愈听得清老人嘴上正骂的话。
“绝不许他船上任何一人下船!”士麦那的香水商人用力攥着桑乔的罩袍,用拐杖敲打码头的石砖。“所有人随我去他船舱看,叫大家亲眼瞧个清楚,他船舱里是不是有走私的香料!我的鼻子几乎闻得到,自他船上吹来的风都混着冲人的气味…”
“我告诉过您,就算船上有香料,也不能说就是骑士团的骑士走私来的。”桑乔的声音远没平时洪亮,闷闷透着不满。“这事没法如您的愿…”
“如我的什么愿?”老头梗着满是褶皱的脖子,枯瘦的手将他的罩袍攥得更紧。“你们蛇鼠一窝,我没处寻理,还不许这的所有人眼见为实,亲自评判吗?”
看来桑乔早把自己想过的各种谎话与这倔强老头说过一遍,亚科夫无奈地想。他立在甲板上,达乌德扶着帽子偷溜到他背后。“…大人,这该怎么办?”孩子踮着脚,小声地问。“船上还有朝圣的人…要是不许他们下船,该闹起来了。”
“别慌。”亚科夫皱起眉头。“这伙人一会也就散了。”
“可他们人数这样多…”
船正缓缓地靠岸,即将碰触骚动不安的人群。水手照税官的吩咐,想将梯子放下,可码头密密麻麻的人头几乎叫梯脚没法挨地——忽然,一个胆大的家伙直冲船舷跳来,抓着尚离海的梯子爬上。紧接着,更多狂热的人跟随此人举动,害得远航大船轻微地摇晃起来——亚科夫在甲板上稳住脚步,张着嘴瞧这乱成烂粥的场面。这些人就为了检查自己走私与否,便这样疯癫吗?
他大喝一声,拦着为首的人摔到甲板上,又将想从侧面溜入的暴民踹进了海里。等他从腰间拔出那把闪亮的、镶着红宝石的长剑时,骚乱的人群终于冷静下来。
“我船上的所有货物都是骑士团的财产。”亚科夫严词道。“谁也不能擅自上我的船!”
所有人嘀咕着,他们的许多双眼睛轱辘转着望向亚科夫。血奴细细观察这伙人的衣着举止,想瞧瞧糟老头都指使了些什么人来闹事——他惊讶地发现,这些人并非无所事事的流浪者与贫民,能被几个硬币买的动时间。人们反而个个穿鲜亮干净的袍子,且谈吐自如,昂首挺胸。
“那你们卖不卖?”忽然有人从队伍中发声。“船上真有香料吗?”
亚科夫终于想起舒梅尔托付的话来,头脑像中了记闷锤般清醒——他这才发现,面前的人们个个脸上挂着渴望的欲求,而非愤怒的不满。
恍然大悟的骑士立刻拽着侍从的衣服扯他到面前,不叫他继续躲在自己背后。“要是想交易,”亚科夫狠拍达乌德的背——似乎在提醒他什么。“就跟着他走。”
人流立刻从他身边席卷而过,淹没了矮小的侍从。亚科夫收剑入鞘,在鼎沸的人声与鸥鸣中穿身前行,面不改色地踏至那士麦那老头面前,无视了他几近仇恨的目光。
“好久不见,桑乔。”骑士十分自然地与同袍行了贴面礼。“你来迎接我真有心了。”
“嗯…那是个极为精彩的场面。”达乌德扒开一只无花果,丢给庭院里的孔雀。“其实所有人都知道我们船上有香料。一船舱的货,气味简直冲上云霄,从甲板回去的顾客们,各个指尖被染得酸涩逼人,可就是没一张嘴说我们的船上有香料。那白胡子老头气得像要当场咽气,脸色猪肝一般红。愚蠢的人,偏偏没想到身边看热闹的人全不是帮他的!”
在他身边,一个穿羊毛衣的□□男人也手舞足蹈,恨不得从软凳上跳起来讲话,全不在乎自己嘴里的阿拉伯语只靠身边孩子的翻译,才能叫一屋子人听懂。“呃,他说,最后还剩下一点小豆蔻,是他出钱买了,藏在缠头巾里下船。所以,他也算作帮助亚科夫解围的恩人…”达乌德继续难堪地翻译下去。“他说,一见大人的机敏,一眼便知道是位贵人。所以他在骑士团门前一直守到夜里,一路跟随至此,果真见到这间漂亮房屋高贵而令人如沐春风的主人…”
坐在另侧的舒梅尔正纠结地将嘴唇咬成一个奇怪形状,一言不发。尤比则侧卧在主位的榻上,好奇又忐忑地打量撒拉逊人眼睑下炭黑眼线的痕迹,与那双不停跳动、几乎连成一片的粗黑眉毛。“…抱歉,我需要再问一次您的名字。”他打断被翻译者与翻译者的话。“那实在太长,我没能记住。”
达乌德将这话翻译给那聒噪男人。男人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敬,立刻站起身来行礼。“他说,他叫阿札德·伊本·阿里·尤素福·伊本·法拉吉·伊斯法罕·阿勒法希姆。”达乌德撇着嘴,一字一顿地吐音。
“这可太长了,亚科夫。”尤比惊讶地望向血奴的眼睛。“我真想知道,那的人名字都这样复杂,你该如何记住?”
总比希腊人老是同名同姓好得多了,亚科夫不禁在心里嘀咕。但他开口说:“有用的只一部分。”血奴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听这名字可知,他父亲称阿里·尤素福,祖父称法拉吉,生于伊斯法罕城。阿札德是他的名,阿勒法希姆是他的号。”
“你真厉害!”尤比连连感叹。“哪怕光从去过圣地的人里问询,也未必有几个懂得这些。伊斯法罕是在哪来着…”
“那是波斯人的地界。”亚科夫端起酒杯啜饮,挡住自己上扬的嘴角。“你能称他阿札德、阿勒法希姆,或是伊本阿里、伊本法拉吉。随你喜欢。”
“这就方便简短多了。”尤比理了下头发。
“那你是做什么的?”舒梅尔干咳了一声,手指点了点桌子。“你何故来君士坦丁堡?”
达乌德将这话翻译给那名字冗长的宾客。他心领神会,弯腰绕至椅后,从行囊中摸出一把又短又胖的弹拨乐器,看着与鲁特琴相似,却有六组十二弦,柄上也无琴格。极为婉转流畅的异域曲调清脆地从他指尖流淌而出,和着几句悠扬歌声飘在会客厅内。
“伊斯法罕,天下之半。天下之半,不足我探。”达乌德毫无感情地翻译他的歌词。“琴与诗藩,相伴我畔。我舍茶饭,只愿烂漫。”
“多好的嗓音啊!”尤比从榻上直起身子。
那人见尤比赏脸,便哄凑到他榻前弹唱。舒梅尔趁机摸索着拽过亚科夫。“不就是个叫花子?”犹太人极小声地低语。“他上你的船,交了船费没有?”
“不像叫花子。”亚科夫监视着正被打油诗逗得眼睛发亮的尤比。“他没欠船费,也的确在港口与人抢买了我们的小豆蔻。真是叫花子,不会有钱买这些。”
“这事我正要与你细究。”舒梅尔的小胡子烦躁地摇晃起来。“无论他是谁,快把他赶出去吧!”
亚科夫长叹一声,不情不愿地从座位懒懒抬起屁股,行至“音乐家”身前。“天色不早了。”他直白地开口,吐出流利的阿拉伯语。“最近的清真寺建在北面城外,我送你过去。不在清真寺,你如何做礼拜?”
琴声停了,那双粗黑眉毛却在亚科夫面前跳动着舒展。“他说他用不着。”达乌德向众人翻译道。“他说,他只需要找到麦加与耶路撒冷的方向。”
“那也要到清真寺才有得标注。”亚科夫不近人情地反驳。“在这找不到。”
撒拉逊人露出副神秘笑容,再次将手探进行囊中。这次,他取出一卷精美的地中海地图,又端出一盏新奇精巧的圆盘仪器。此物一出,屋内的所有眼睛都被吸引着移不开视线。
“这是什么?”尤比的脚终于下了榻,探着脖子挤到亚科夫身边。可亚科夫皱着眉不回答他。
“他说他想向您讨些清水。”达乌德的眼神也发怔。“好演示这东西如何使用。”
尤比向立在墙边的娜娅使了眼色,立刻便有奴隶端着水盆恭敬沉默地到来。撒拉逊人取了水,舀进仪器中碗似的地方——一个雕着花的鱼形金属指针从水面中徐徐漂起,缓缓转动起来。没过一会,它便平静,晃晃悠悠浮在水面碗中。撒拉逊人冲着指针方向,旋转着调整地图,又跑去阳台,瞧海湾的方向与天上的星星。他将仪器外围一根带刻度标记的绳索转动着,对准一个看似胸有成竹的方向,又重新卡好卡扣。
“麦加。”最终,他在那绳索上标记下第一个方位,与第二个方位。“耶路撒冷。”
他的语气十足笃定,这两个词也用不着翻译。“你怎么能知道呢?”尤比的眼睛里闪出光来。“这东西是怎么用的?”
“又有人忘了他们的盲人朋友。”舒梅尔清嗓的声音再次从方桌的另一面传来。“你们都被贫苦的吟游诗人勾走,不理会我了。”
亚科夫挪动脚步,回到自己的座位。“贫苦的吟游诗人不会随身携带水罗盘。”他远远瞧那撒拉逊人在尤比的会客厅里演示小净的做法,洗起脸来。“如此大而精密的,用来寻找圣城的方向也罢,只怕不光这般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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