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名字
天意微眯着眼睛,大概是不希望太明显地皱眉头。她的视线扫过小庄紧贴在米色沙发靠背上的头发,扫过小庄弓起的背,扫过她安安静静屈在身前的双腿,还有她放在栅栏头上的、涂过甲油的亮晶晶的指甲……天意明白了,为什么小庄忽然转到斯顿来,为什么她关于之前学校的事什么都不说,也明白了她为什么能一直那样微笑着、为什么永远坐得那么端直。
但她此刻,在自己面前,“突破”了那种端直。
“我不会和别人讲这些事。”天意看见在那柔和的暖黄色日光里,小庄正对着她柔和地笑,她需要安慰吗?天意不知道,她没有在小庄的眼睛里看到悲伤或者别的什么,她想和小庄说些故事,就像小庄从没和别人说过自己家里的那些事一样,她也想说些自己从没对别人讲过的自己的事,“不如我交换个秘密给你吧。”换她直起身来,盘着腿,坐在沙发上正正地面对着小庄。
她宁愿没有走到这一步,也宁愿自己没有秘密可以拿出来和小庄交换。
压抑着炙热的心跳,从未有过的激动在胸膛里蔓延——庄梦窈对她来说特殊到,她也想成为她心里特殊的人。
“其实我比你大两岁,你应该叫我姐姐。”天意看向小庄的眼睛,很用力地,能分辨出里面带有着疑惑的光,“我在我出生不久后,被人绑架过,救回去之后我和妈妈就被送去了美国——因为生意上的事,我父亲有些仇人,他们有些人不知道我存在过,也有些人以为我在那次绑架中死掉了。”
天意爷爷那一代的生意不在大陆,沾着点黑,晚年带着自己妻儿把家业往内地转,想一道把生意洗白,得罪了不少人。儿子关铭宇自小参与家里的事,大多是为了让生意上正轨,做得越好就越招风。
在风头正茂的那段时间,关铭宇遇见了俞悦,一个来自北方的美丽、自由、洒脱的小姐,她迷人,她爱冒险,她毫不掩饰对自己的好感,他清醒克制但节节败退,他们开始恋爱,后来结婚,再后来她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然后是第二个。他许诺会保护好他们,可那场人为的意外差点让他们失去了他们刚出生的女儿……他们离了婚,终于还是分开了。
“那时候他们给我取的名字叫添愉,姓关。后来改名字的时候,是我妈妈重新给我取的,听说他们都不太同意——我姥姥姥爷,大概我爸爸也是——但是我妈妈很坚持,因为我哥哥叫关添翼,‘羽’字头的那个‘翼’,我妈妈应该一直很想他。”
天意被人抱走的那天,哥哥叫走了守在病房门口的一个保镖。自然是因为团队里有异心人,整个绑架才会被完成,但那个小男孩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认为妹妹受到伤害是自己的过错。
“我哥现在应该挺厉害的,赚了不少钱。这栋房子是他去年送给我的。”
“成年礼物吗?”小庄发问,起头的一声有点干涩地轻。天意起身点点头,拿了茶几上的水壶和杯子,给小庄倒了杯水。
天意真正的十八岁生日那天,妈妈带她路过看了一眼花廊路的这栋房子。钱转了几手,房子也转了几手,总之产权、装修都在那天之前完成了,“你哥哥送你这么大件,我们就不准备别的了。”妈妈的话轻飘飘的,顺着车窗口吹得发丝翻飞的风飘走了。
“在美国的时候我见过一次我父亲,有一年元旦,在到处都是人的时代广场上,我妈妈指了一个人给我看,远远的。他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像我妈妈窝在飘窗上织的那一条。”
她猜妈妈其实一直有方法和父亲联系。回国后,她每年都要独自出国旅行一次,带天南地北的纪念品回来,其中总有一样会被她摆进精致的展柜里。
“嗯……再说说程满吧。”天意仰起头,不知道他正在哪间屋子里,睡了这么久也不知会不会觉得饿,“他父亲帮我姥爷照顾过花园。我姥爷听说程满从小学散打,请他来给我当保镖的。”她笑笑,小庄也笑了,扬起的嘴角像在和她说“原来如此”。
其实自她记事起就没再遇过什么危险——当然除了俞悦带着她坐过山车、攀岩、冲浪、玩滑翔伞——回国自然也是一切都安定之后才做的决定。她们回来后一直待在北京姥爷这边,程满的父亲生病了,治病、上学、继续训练都需要钱,俞老爷子与人为善,请程满做天意的保镖也只是为想要帮忙找的借口。
所有这些事,天意从没有旁敲侧击地去谁那里打听过,妈妈什么都告诉她,也许不那么详细,但至少她什么都知道了。
妈妈也什么都带天意去做,想到什么看到什么都给她,也许她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可是她没有想要的东西。在回国前的那一学期,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要孩子们写“最有趣的一件事”,天意写妈妈带她去迪士尼乐园玩——只是随便选的、离那次写作最近的一件事,用尽了她能想到的华丽词汇也掩盖不了印花纸上情绪的空洞,天意在文章标题的位置写上了“无趣”。
“Yu,这篇文章你写得很好。”老师给她打了高分,坐在办公室的旧沙发上,那个戴眼镜的白人老太太摸了摸她的头发,“你很棒,你要记住你很棒。人生就是不断地经历,请你相信,有很棒的事物在未来等你。希望你回国一切顺利,希望等你遇见那些事的时候,别忘了告诉我……”
Gracia的祝愿久久没应验,于是在这久久的时光里,天意从没想起过那个热情、善良的美国女人。在决定帮小庄收养栅栏那天,她忽然记起年少时的那件事,发了一封邮件给自己曾经的那位老师:
"亲爱的Gracia,我是Yu,你还记得我吗?
十年前我交给你一篇名字叫‘无趣’的作文,那很久了。我一直以为没有什么会发生变化,但是最近我遇到了一个有趣的人,想要告诉你。
她是我的新同学,很漂亮(请原谅我不能发她的照片给你看),她总出现在光里,像是有魔法,比我看到的其他东西更鲜艳,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总会觉得开心——也许是开心吧。我才发现,原来笑不只是一种表情,也是一种心境。
我帮她养了一只小猫,我们应该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她在邮件里附带了一张栅栏的照片。Gracia还没回信,但也不是那么重要,小庄就在自己身边,那些起伏的、奇异的情绪让天意感觉很好。她们大概算是对方的朋友了。
“你妈妈还会叫你以前的名字吗?”小庄偏着头,怀里小猫还睡着但翻了身,安心地把肚皮敞在人的视线里。
“不会,她一直只叫我全名。”天意轻轻弯了弯双眼,笑得很平静。
“所以,你就习惯管所有人都叫全名,是吗?”小庄想起之前刚认识的时候,每次天意语气有点生硬地管自己叫“庄梦窈”,她都以为她不喜欢自己。
天意顿了顿,垂了眼,“你喜欢大家叫你‘小庄’吗?那我也……”
“没关系,我觉得我的名字蛮好听的吧。”小庄往前探了探身体,伸手拍拍天意按在沙发上的手。栅栏醒了,似是不满地轻叫一声,跳到地毯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天意看看它,又把视线落回到小庄的笑脸上,点点头。
“我以后叫你小愉好不好?”
天意又点头。
“小愉姐姐?”小庄贴过去,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话,栅栏也听不见,它正舔着爪子给自己洗脸。
她看见天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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