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迦姑娘又蹦又跳,过了不一会儿,手里就拎了好几样零食,香儿也沾了光,喜滋滋抱着一包关东糖吃。
我心疼银子,可想到蓝迦姑娘只能出来玩这么一天,哪还忍心制止,只好由她去了。
但是当她驻足在一个“竹圈套大鹅”的摊子前时,我终于忍无可忍,心中尖叫道:“套不中的!不要做那种傻事啦!”
可蓝迦姑娘听不进去,她双眼着迷地盯着大鹅,仿佛是第一次见到鹅似的,自言自语道:“看起来很简单呀!你看那竹圈很大呢!”
那江南小贩何其精明,立刻就看出我有做冤大头的潜力,适时地谄媚道:“十个铜子六个圈,小姑娘肯定一套一个准,这么肥的鹅放市场上可得五六十个铜子呢!刚才那个谁谁谁就套走我一只鹅。”
“他骗你的,根本套不中的,快走快走!”我心中狂叫道。
香儿早就想玩这套大鹅了,赶紧趁此机会拉着我的手说:“香儿也想玩!”
蓝迦姑娘摸摸香儿的头,就要从钱袋里拿钱出来。
我立场也十分坚定,绝不花这个冤枉钱。
于是我的两只手较上了劲,小贩没见过这场面,苦笑着说:“小娘子你究竟玩不玩?”
最后我的右手力气大,成功将二十文铜钱交到小贩手上。
我哭丧着脸说:“那可是二十文呐!”
小贩愉快地笑道:“行啊,多赠你一个圈,给您十三个!”
就这么着,“我”和香儿开始争先恐后地扔起了竹圈,可那鹅又不傻,竹圈刚飞过去,鹅便将长长的脖子一缩,轻松从圈下躲过,发出“嘎嘎”的嘲讽声。
香儿咬紧牙关,把竹圈子瞄中那只看着最呆的鹅,用力一丢,那圈刚斜挂在它头顶上,又叫那鹅一歪脖子甩掉。
我们就这样套啊套啊,不一会,一群孩子围在我们身边,拍着手赞鹅聪明,他们的爹娘立刻抓紧机会,教育孩子不要有不劳而获的想法,套鹅纯属冒傻气。
“真可恶!叫你们知道知道我的厉害!”“我”忽然跺跺脚大声道。
蓝迦姑娘如此自信,连我都对她有了一丝信心。
只见她沉声定气,运力于腕,飞出一圈。
那圈稳稳的落在了鹅贩子的脖子上。
一阵哄堂大笑,鹅贩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哎呦,这可不行啊。”
蓝迦姑娘也笑得合不拢嘴,扭头再一看,鹅们已经全部窝在栅栏的死角里,连根鹅毛都看不到了。
最后那小贩送了我们一只鹅毛毽子,笑容可掬地欢迎我们下次再玩。
一直玩到傍晚,我用最后十文钱给蓝迦姑娘买了盏花灯,她对着月亮欣赏了好一会儿,才在心里对我说,她想回到转世佛哪里去。
“为什么!他让你吃那么多苦,好不容易逃走了,回去干什么!”
她却温柔而坚定地说:“这世界很好,可一想到有人在受苦,就觉得这幸福很愧疚,反而是替人受苦的时候心中才能安宁。”
我觉得她这种想法实在太过奇怪,谁的苦就该谁去受,绝没有道理替人受过。
蓝迦姑娘也不与我争辩,回头对杨公子说:“烦请公子送香儿姑娘回去,我想和白姑娘去趟慈恩寺。”
杨公子看了我一会儿,似乎是在问我的意见,我撅着嘴点点头,他才抱着已经困得不成样的香儿向家里走去了。
慈恩寺离城西不远,我提着那盏为蓝迦姑娘买的花灯,决定无论如何要说服那个转世佛,让他放了那些可怜姑娘。
天已晚了,院门早该关了,可是远远的我就瞧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提灯站在门前,似在等蓝迦姑娘回家。
他招一招手,蓝迦姑娘便从我身体中离去了。
“你就是无相法师。”我很不客气地说。
他看上去只有五六岁,却眉目间有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慈悲仁善,他双手合十,道:“贫僧有礼了。”
我刚要说话,却见他把我向院内请道:“此处不便说话,还请施主进来喝杯茶吧。”
我于是跟着他进了禅院,一个小喇嘛为我们倒了杯茶,便掩门去了。
我见此处宽敞,似乎就是他这几日会见长安香客的地方,一想到那每日络绎不绝来祈愿的人们,我就脊背发凉。
“大师,那些姑娘犯了什么错?”
他答:“无错。”
“那为什么要让她们日夜承受苦难?”
他没有回答,却问道:“施主可知秦长城?”
我不解其意,只得答道:“知道。”
“施主可知秦长城下埋有多少枯骨?”
“不知。”
“施主可知秦长城避免多少战火,拯救多少生灵?”
我琢磨了一会儿他的话,还是不能服气,道:“不对,这件事是不对的。”
他又说:“施主可懂医理?”
“不大懂。”
“世间医理从何而来?”
“这……”
“从神农尝百草而来,从千千万万的试错中来。若没有人牺牲,便没有现在的医理。”
他说话不疾不徐,缓缓数着念珠,可他的话却似乎有千斤重,让我无从反驳。
“这大殿真宁静,”我轻轻地说:“你听不到她们的哭泣和尖叫,是不是?”
他的手猛地一抖,我继续说道:“你是转世佛,你普度众生,可她们也是众生。”
“阿弥陀佛,施主,以少数人的苦难,换取多数人的幸福,有何不可呢?”
“可是她们……”
“她们心甘情愿。”
她们的确是心甘情愿的,蓝迦姑娘是心甘情愿回来的,可是这样真的对吗?
我沉默良久,无相法师也默默不语,寂静的大殿中只有他数过念珠的声音。
以少数人的牺牲,换取多数人的幸福,听起来确实很有道理,可是谁又活该去受那永无止境的苦难呢?
“你真的是佛吗?”
他抬起慈悲的眉眼,那眼中罕见地出现孩童稚嫩的不甘。
我继续说道:“你真的知道她们在经历什么吗?”
随着我话一出口,四周的大殿忽然被黑烟笼罩,只有他手中的念珠释放出夺目的金光,但再一细看就能发现,那念珠同时也冒出滚滚的黑烟,仿佛四周的黑暗也由此而来。
黑气与金光裹在一起,期间夹杂着尖叫声、痛哭声、哀告声、呻吟声。
无相法师神情悲凉,缓缓道:“我知道,每时每刻。”
原来不止那些姑娘深陷地狱。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念珠,那念珠在他小小的手儿中显得很大:“施主,世人皆盼脱离苦海,可苦难总要有人承担,我给予了祝福,就必须给予等同的诅咒。我没有普度众生的能力,我也从来没说过我是佛,或许我只是个聪慧些的普通孩童,可我必须是佛,只能是佛。”
我的内心不住地动摇,或许他说得对,由个别的承担大多数人的苦难是很划算的,如果我生病了,我也希望有人能治好我,但我的动摇让我痛苦。伴随着一阵呼啸而过的哀嚎,我几乎出于本能的,一把扯过那可恶的佛珠,无相法师把那佛珠下意识握紧,就在这么一瞬间,那佛珠崩断,里面爆发出浓烈的黑烟的金光,还未等那珠子洒落在地上,我就被那股力量掀了出去,失去了意识。
我是在寺中的禅房中醒来的,杨公子说,他发现我的时候,无相法师已经不见了。寺中的僧人都说,无相法师一定是功德圆满,回了西方极乐。
我觉得他们说的或许不对,拿着那盏送给蓝迦的花灯,我随杨公子回了家。
那些没能见到无相法师的人们十分懊悔,有些人在等着他救命,他们于是每天祈祷,或许无相法师有一天还会出现在长安,救大家于水火之中。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是被拯救的那个。
杨公子大约是见我闷闷不乐,居然善心大发,主动要求帮我画符。
我呆呆的看着他一笔一笔认真描摹,也没心情问他如何灌注灵力。
“白姑娘有心事?”他一边描符,一边问道。
我叹了口气,把慈恩寺中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讲给他听。
“所以,我是不是做错了呢……”我失魂落魄地道。
他慢悠悠说道:“她们的确有舍己为人的权利,但白姑娘也有拯救她们的权利,这无关对错,只是选择。”
我想了想,觉得他这话初听很有道理,细想却很没有道理。
于是又问道:“那……是不是不要管会更好些?”
他一门心思画符,漫不经心地说道:“若是让杨某来说,谁也没有资格让别人替自己受苦。”
我听了他的话,顿时觉得如释重负,瞬间就高兴许多,于是殷勤地给他倒上杯酒,笑道:“那小女子若是拜托公子多写几张,会不会有些强人所难?”
他哈哈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若能红袖添香,杨某便勉为其难,多些几张吧。”
几天以后,我在市集买羊肉毕罗,恰遇见一个云游和尚,那和尚衣衫褴褛,却带着一个年幼的吐蕃僧人化缘,我觉得那小僧人的背影十分眼熟,当他转过身来,我忍不住惊呼:
“无相法师?”
他看到我,礼貌的施了一礼,微微一笑道:“小僧初入佛门,修行尚浅,多谢施主指点。”
我目送他离开的背影,觉得不管我当时是对是错,他和那些姑娘们都能轻松一些吧。而且,他是个那样聪慧的孩子,无论是否是转世佛陀,他都会成为一个得道的高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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