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宫，九霜径直来到一处园林，通过月洞门，迎目是一片犹如平镜的池塘。以池塘为中心，浅灰假山堆叠，连廊迁回曲折。沿池郁郁葱葱的树荫倒映在池面，乌篷船停在其中，仿若置身绿海。
一石一木都是精心布置，每一样都是灵品，既追求雅致又讲究风水，有极好的蕴养效果。
只是，身在其中的人并不开心，男子眉宇间萦绕着一股愁苦，身形孱弱如夏末荷花。
九霜穿过月洞门，手掌覆在虚空，无形的透明屏障波动，他迈步走进，步履很轻，几乎没有响动。
他走向池边乌篷船，魔界至尊蹲下身，弯腰望向船内对这池塘发怔的粉衫男子，噙着笑：“先生近日安好？”
粉衣男子置若罔闻，眼皮都没眨一下。
九霜又扬了扬手中的果匣：“先生素日喜甜，这些糕点是人界最时新的，特意带给先生尝尝。”
九霜已经习惯了他的不回应，跨步钻上船，船身摇晃，船底一圈圈的涟漪泛开。
乌篷船本就不大，容纳两个男子就显得狭窄，九霜免不了和粉衫男子贴身，男子眼底闪过一丝厌恶，侧身避让出一点缝隙。
不想原本平和的九霜突然发难，擒住男子的手和上半身，不允许他避退。
九霜嘴角依旧噙着笑，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宛若秋水的眸子淬着寒冰：“先生从前我着我的手识字，如今却避我如蛇蝎。真是令学生伤心呢。”
男子也就是曾经苍郦坐下第一术士菡萏，没有血色的薄唇微张，扯着面皮冲着九霜扬起一个笑，肉眼可见的虚伪和敷衍，“原来畜生也会伤心？我以为你杀了你父亲兄长，一颗心早就喂狗了呢。”
九霜闻言应激，他一把钳住菡萏的下颌骨，双眼不断在他脸上晙巡着，像是找什么宝贝：“不要这么笑，先生我说了不要对我这么笑！”说着手下的力道不自觉加重，菡萏感觉两侧的脸骨都要被攥碎了，但是心中反而升起一丝快意。
“先生？我算你什么先生。世人皆知我是你父亲的手下，早在当年你夺去王位时便死战身亡了。这么多年，你把我藏匿在这，魔宫旧人皆被你杀个干净，还有谁知道我的身份？不过以为我是你九霜豢养在这的一个脔宠，谁知道我曾是你的师长，谁心底看得起我？”
九霜像是被菡萏的话拉进某种回忆，他呢喃着否定菡萏的话。
而菡萏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疼得吸气。他的痛吟唤醒魔障中的九霜，九霜连忙放开手，查看菡萏脸上青色的淤青。
他心疼的指尖都有些颤抖了，小心地摸向菡萏的下颌，却被菡萏别过脸，手上落空。
“先生知道我听不得这些，为何总是要说这些话气我？”九霜低下头，神情隐忍又委屈，他揭开食盒，里面十六个小格分别盛着一枚样式精美的点心。
“这些我预先尝过了，甜而不腻。先生不要生我的气了，尝一尝吧？”
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没有认清这个男人温和表皮下藏着怎样的恶魂，菡萏也许真的会心疼和相信他。
但现在，失去所有的菡萏不会再受他的蒙骗。
样式精美的糕点被掀翻碎成一块块，好像它的存在和将它送出去的人一般，令人无法忍受。
九霜侧头看了眼那些坏掉的糕点，转而看向菡萏。他没有发怒，只是抿着唇像孩童犯了错却不知道为什么要挨骂，茫然间还有几分委屈。
菡萏神色厌恶，就是这张脸，就是这幅神情，当年骗的他家破人亡。
他讥诮地笑了下：“九霜，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能理解你。也许你父亲说的对，你虚伪狡诈，是头养不熟的恶狼。”
“当年，你是不受关注的魔王幼子，在兄长争斗间夹缝生存。我可怜你，教你本领，要你学会明哲保身。却不想我一时的善念却喂养了一只反噬我的魔鬼！你盗取了不属于你的力量弑父杀兄上位，所有人都以为是我们同流合污！老魔王以为我背叛了他，临终前发秘令命死士杀了我的妻子！于外人，我是走狗，自作孽不可活；于家人，我识人不清引狼入室。我污名加身，陷入泥潭里。被你困在这一方天地，就是一个废物！事到如今，你有什么脸面叫我先生？我有你这样的徒弟，是我前世作孽得来的报应！”
菡萏神情激愤，颤抖着指控，那些痛彻心扉的过往袭来，每一字每一句都在消耗他的心血。
却不想，九霜说出了一句他怎么都意想不到的话：“先生，旁人都以为你是和我死战而亡，并没有以为你是走狗。”
语气还有着得意和讨好，就似他终于做了一件好事，需要菡萏的认可和赞许。
他还道：“人族有句话，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先生教导我，理应护着我。徒弟借用先生的力量有何不对？我知道先生的家人死了很难过，但是没关系，我还在。先生有恩于我，我定不会辜负。你看，这里的一景一物，皆是按照先生的喜好。所有侮辱先生的人都被我清理干净，这里很安全。”
菡萏满腔悲愤一时全部堵在了胸膛，他只觉得他面对的不是上位多年的魔王，而是一个不明世理的稚童。
九霜不明白他的所做所为给他人带来了怎样的痛苦和折磨。
随心所欲，恶毒又天真。
菡萏自当年夺位之战后便落下旧伤，多年郁气积压在体内。如今好不容易宣泄，却发现坑害他至此的人从不认为这是伤害。
是对他的嘉赏，是对他的报答。
菡萏低垂着头，不由地笑出了声，只是声色苍凉。
他一边摇首，一边笑，又一边哭。
眼泪滚落，划过脸颊，滚烫地刺痛肌肤。
他也不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痛。突然，菡萏喷出一大口黑血，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人渐渐失去意识。
落入九霜怀中的那一刻，他拼着全身的力气，却还是不能发出声音，对着九霜称得上俊美的脸，他吐出无声的两字：“畜生。”
菡萏陷入一片昏暗，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么沉的觉了。
恍惚间，回到了从前。
菡萏的父亲是效忠老魔王的死侍，在菡萏幼年时执行任务身亡。
老魔王将菡萏接到身边养育，让他学习本领，不想菡萏体弱，注定无法成为像他父亲一样修为高强的死侍。
更不一样的，菡萏虽是魔族却不残暴，正如其名，亭亭玉立在淤泥间。
他博览群书，不喜舞刀弄剑，苍郦便由他，只当养着玩。
菡萏在咒术方面天赋异禀，跟在苍郦身边献计策、创术式、养蛊虫，为苍郦清除异己，巩固地位，无往而不利。
苍郦是个合格的君主，用人不疑。哪怕菡萏从不愿滥杀俘虏修炼邪术，和其他魔族格格不入，他也一直给予菡萏臣子最高的待遇和尊重。
有了苍郦的庇护和纵容，菡萏在魔界拥有不下于魔子的地位。
后来，菡萏成家，与人族相爱，魔王不仅出席婚宴甚至还作为证婚人为他做背书。
某种意义上，苍郦对他有知遇和养育之恩。
在菡萏心中，苍郦既是主子也是半个亲人，他永不会背叛他。
在苍郦最心爱的长子因先天不足去世后，这个叱诧半生的魔王便无所谓这王位会交给其余哪个孩子。
他沉溺在失去爱子的悲愤中，谱写藏魂魄告慰亡魂，魔宫终日弹奏回荡着凄哀的乐曲。
对于苍郦而言，失去最爱的那一个孩子，其余的都是可有可无的替代品。
哪一个都一样，没什么不同。
更甚者，他还扬言，魔王的位子他不会退也不会让，剩下的魔子可随意争夺，胜者为王。
这样的许可无疑大大刺激对于王位蠢蠢欲动的诸位魔子，他们之间原本就不牢固的兄弟情彻底破裂。
原先井水不犯河水，现在争抢、开拓，都希望将对方吞并，成就自身。
九霜是魔王不知道从哪一夜风流得来的孩子，本就不受重视，加上他是半魔，越发毫无威胁。
而当争夺进入白热化阶段，他的存在也开始变得扎眼，落了下风的兄会将气撒到他的身上，九霜的生存空间再一次缩减，也变得更加恶劣。
菡萏一直恪守臣下本分，他不赞成老魔王的做法，不参与魔子的争斗。
不是没有魔子想要拉拢他，只是他早就表明态度，只效忠苍郦，只认可他选出来的魔王。
碍于菡萏的能力和地位，魔子们只好作罢。
只可惜，菡萏一生从未有过行差踏错，却毁在了自己的一时心软上。
当他看见被兄长扔到蛇群内，被万蛇啃咬却无力挣脱的少年九霜，他想到了那些年无人庇护的自己，终究忍不住出手相助。
当他把人从蛇沼中救出来，又用蛊虫解了他的蛇毒，菡萏看到九霜面对欺难和痛苦已经麻木空洞的眼中，出现了一丝神采。
九霜跪在菡萏面前，希望他能够教授他本领。
圣诞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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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6章 chapter 2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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