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小可汗为四人准备了热烈隆重的晚宴。
火是这个霸占草原的民族最崇高的信仰。不算壮丽的王帐内四角排放着熊熊燃烧，跳动着的红焰，象征这帐篷主人至高无上的地位。狼图腾的三角黑边旗帜围绕在各色帐篷周边，随着晚风猎猎作响，好像草原上的狼吟。这个民族以狼的后裔自居，故而天生就是以白鹿为信仰的民族的克星，室韦族理所应当的是天狼部族的奴仆。
半夏大夫率三人坐在王座下的左席，迎面正对部族的几位元老和将军。他和这些盘踞在北方的老野狼都是老相识了——岱青山只论治病救人，不论民族与否。尤其是半夏大夫尚且顶着张挺拔立体，雕塑般的面孔，一双格外亲切的琥珀色瞳孔。早在十年前，采薇大夫游历北境时，天狼部族便对她身边这个海藻卷发的小弟子印象颇深。
头发灰白却目露精光的老元老率先向对面举起杯来：“半夏大夫时隔多年又来到我们草原上，实在是这片草原久旱逢甘露的福音啊。”
达漫，阿史那部族在这片草原上最德高望重老人。如果说小可汗是草原上撕咬白鹿的恶狼，那这位达漫就是恶狼头上盘旋着的老秃鹫，一双昏黄而不失光泽的眼珠是西方可汗的眼睛，透着贪婪监视着这片北境的苍茫草原。
“半夏大夫，部族中的一些边缘牧场中出现了一些奇怪的病疫 。”达漫看着蓝袍青年开口：“都发生在比较偏远的部落，高热得出奇，死的极快。”
半夏大夫和阿兰果不其然被吸引了注意，齐齐抬首。尤其是半夏大夫，停杯投箸凝眉看向老元老。
小可汗被打断酒席很不悦，抬起粗壮的手掌示意打住：“一些低劣人罢了，得那种病是狼神示意，死就死了，管那么多做什么。”
阿兰侧首发问道：“都是些室韦族的牧民吗？”
小可汗歪脸打量着她。阿兰整日戴着面纱，也就在方才入席后摘下。她宛若一朵雪莲般清新淡雅，优雅白洁的脖颈在橙色火光的闪耀下显得更加柔美，浅淡的美眸含着几分忧郁，无端怜惜。
小可汗顿时也顾及不上低劣不低劣了，神话中雪山圣女的形象虚无缥缈，如梦似幻，如今真真切切地站立在他眼前。他目光直直地盯住少女偏过的侧脸，线条优美柔和，在橙红色的火光中隐约朦胧，好似隔着一层纱雾若隐若现。
林霜醉注意到了座上那道笔直的目光，微微侧身，向阿兰身边半倾过身子给她倒奶。
阿兰冲她一笑，林霜醉顿觉天光乍亮，她不是身在帐中，而是身处天山蜿蜒连绵的雄伟雪山，那抹纯洁神圣的向往在一片白茫茫中光彩耀人。林霜醉手忙脚乱地将不小心打翻的空碗扶好，没有看见阿兰向身前蓝衣青年的一望。
半夏大夫轻轻点了点头。
阿兰端着手中的羊奶站起，镶石斑斓，蓝绿雕琢，玲珑雅致的在她掌中不及手腕的纯白勾人心魂。她神色平淡，仅凭那双寒星般的美眸对着王座上的人流转，就勾的座上那人心魂震颤。阿兰的声音浅淡飘渺，柔和中透着力量：“大汗，民女能否请求随半夏大夫前往这些部族一探究竟，岱青山弟子不论病疫，只求心安。”
眼前少女的形象和神话中济世救人的神女渐渐融合，小可汗心中那点龌龊思想也不那么张狂了，他点点头，夸赞道：“岱青神山了不得啊，半夏大夫身边的侍女便有神女之姿。”
“大汗实在过奖。”阿兰一饮而尽坐下后，半夏大夫再举杯：“那改日我便前往疫病部落瞧一瞧。”
宗黎坐在半夏大夫下手，他面前案上的餐食和身边半夏大夫的一样秀色绝伦。丰盛美味的佳肴令人松懈，几轮回合后半夏大夫已然酣畅淋漓，他本就爽朗豪放，和小可汗可算找对了酒搭子，两人和部族的一众权贵谈天说地，恨不得扎进对面的怀抱中。室韦族的奴隶少女被带上来轻歌曼舞，在这片已经被野狼蚕食的故土唱着遗留的歌曲。歌声苍凉悲壮，舞姿刚柔并济，成了这群酒鬼称兄道弟最好的助味剂。
宗黎不忍再看，垂眸见透过桌案上跳动的火烛对上了一双昏黄的眼珠，心中狠狠一颤。
半夏大夫此次前来要断流不断流郭勒，这对达漫都毫无关系。狼群的目光落在草原可被捕食的牲畜，而老秃鹫只关心牲畜的皮肉拔干后，能不能骨渣碾碎，再榨出多少油水来。
夜已深，小可汗和权贵们在奴隶的搀扶下纷纷散去。林霜醉跟着阿兰帮忙收拾今夜的行囊和窝铺，就留半夏大夫和宗黎二人伫立在王帐口。
“那明日便在此别过，各奔东西啦？”半夏大夫酒意未散，抬头仰望着黑色天幕上弥散点缀的星河，漫天点缀灿烂悠长，照耀前人的夜色不会变更，日复一日地笼罩着这片大地。
宗黎不知何时脱去了外袍银冠，仅剩一件黑色修身的长袍，整个人看起来快要隐藏在夜幕中：“明日启程，随少将军去河西面见林将军。”
“注意安全。”半夏大夫仰头没有看他：“河西风沙大，你久在升州和皇城，猛一下子不一定能适应。”
宗黎失笑：“做什么，大夫叮嘱人的天性吗？”
半夏大夫这才慢慢转过头，似若星河的琥珀瞳望向他，欲言又止。
“你家大公子的叮嘱，”半夏大夫收回目光，一甩广袖向远处走去：“身为好友，代为转达！”
郭勒河的堵塞工程在下午便如火如荼的展开，夜晚干活的仆役也都休息去了，只剩下黑色的镜面映着无尽星月回转。
小男孩坐在河边的巨石上看着江面，他这次没有提着那日的灯笼，只是漫无目的地望着黑水发呆，似乎这水中有他等待的什么东西。
“娃儿哎，瓜兮兮做撒子哦。”半夏大夫好像酒意又上头了，一撩袍子就蹲在恩克身边，也不在意袍袖沾了石头上的水：“你那鹰呢？”
恩克对他的意外来访丝毫没有惊讶和害怕的意思，那双有神的眼睛看向他：“我在等白鹿神。”
总被称为神仙的半夏大夫来了兴趣，干脆一屁股就坐在了这潮湿的石头上：“一天就晓得扯谎俩白的，嗯是想精想怪，还能见过鹿神显灵噻？”
恩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卷毛金瞳的突厥人讲着一口很凶又听不懂的话。不过小恩克宽容大度，不和酒鬼一般见识：“我见过的，就在郭勒边，半个月前，是个带白色帷帽的神仙。”
半夏大夫的酒醒了大半。
达漫的营帐离王帐有一段距离，长老不能抢了可汗的风头，这叫收敛锋芒。长老身份尊贵，不是区区几个小帐就能满足的，必须按照西部王宫的构建结构排布他的营帐。
夜色深沉，天上的星辰对应草原星罗棋布的营帐。星河点亮夜空，营帐暗无灯色。群帐环绕着中心的帐包，它挺拔秀丽，图腾纹路锈在帐外，屹立在草原上活脱脱的一座突厥权贵殿堂。
达漫靠坐在软垫上闭着眼，一只烛火在案上燃烧，丝毫的风动便会引起它轻盈的跳跃。
没有丝毫痕迹，他好像进入了很久没有陷入的睡眠。直到玉石碰撞的声音乍起，消瘦的老人猛然睁开双目，一道黑色的斗篷映入他的眼帘。
火苗没有丝毫跳动，若非那人怕斗篷扫落桌上的玉石，必不会引起丝毫的声响，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的就能在睡梦中扼住他的咽喉！达漫被惊的彻底醒了，烛火被他的喘息吹灭，帐中一片黑暗。
片刻后，这片空间被彻底点亮了，好像是斗篷中人轻一挥手，他的寝帐所有的光源都被点亮，四角的火盆将帐篷蒸得暖洋洋。达漫跪坐，满布沟壑的脸上是发自内心的恭敬与恐惧：“暗卫阁下，敢问陛下有何指示。”
那人脱下斗篷，露出一张半个时辰前与他侧面相对的脸，如温玉般俊雅。
“为何将半夏大夫留在北境。”宗黎抬手将他面前的烛火点上，他轻轻掩住烛光，仅是说话间的气息就摇曳得厉害，好像马上就要灭掉了。
达漫叹了口气，对上那双浅色的眼睛：“他们不能往西方游历。王庭周围也出现了相似的热症，若是岱青山的人发现去了王庭，那陛下的大计又何以实施呢。”
宗黎微微颔首：“此言有理。皇上口谕，努哈那若是来了便是谋反，不来是阿史那部族的翻身之日。”
老态龙钟的达漫弓着身子行礼：“罪臣，谢陛下隆恩。”
东方既白之际，林霜醉钻出帐篷，宗黎正蹲在两匹马儿身边，听到她的动静抬头：“醒了？”
“半夏大夫和阿兰姐姐走过了？”
“嗯，他们赶时间。”宗黎牵了牵马绳：“你再休整一下，我们就去河西拜会林将军吧。”
林霜醉没有转身回去的意思，反而双手环绕抱在胸前端详：“宗黎。”
宗黎一怔，转过脸，人畜无害地看着她：“怎么了？”
林霜醉就这样盯着他不说话，时而抬手捏捏自己的下巴。宗黎被这目光看得发毛，正在内心开始盘算时，她终于开口。
“我观察很久了，你是不是不会骑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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