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昂·阿列克上将是一位真正的英雄。他在战斗中的勇气和智慧激励了这个国家无数的士兵,整个帝国都能感受到这种珍贵的精神。我很荣幸能见证他的升职,我想帝国会因为他而自豪。”鬓发雪白的大司铎对着镜头和蔼地笑。
无数镜头实时转播着这场盛大的授勋仪式,九大选帝侯高居朱庇特祭台之上,在他们对面则是象征着神谕的枢机主教,祂们全身漆黑,面覆黑纱,正如教宗所信奉的“深渊”般静默。
整个斯堤克斯的虫族此刻都在看着玛尔斯大帝亲自为列昂·阿列克佩戴那枚闪闪发光的金月亮勋章,数不清的闪光灯和无数窃窃私语在祭台之下丛生。
“所谓一步登天也不过如此了……真是励志的寒门神话啊。”
“朱庇特在上,区区授勋,连从未集体出现的枢机团都来了,实在是好多年都没有过的盛典,真热闹。”
“枢机团上次集体出席,还是十多年前阿缇琉丝伯爵的成年礼吧?”
“嘘!厄喀德那家族就在祭台上坐着,你怎么敢提那位的!”
“那个小伯爵曾经也是名动帝国,实在是可惜……”被斥责的那位小贵族低声嘟囔着。
可惜和这位列昂上将喜结连理。
这场仪式的主角向大帝脱帽致礼,那张笼罩在军帽阴影下的深邃面容,从下至上逐渐显现出来——线条清晰利落的下颌,薄唇直鼻,长而挺直的睫毛如龙舌兰锋利的尖刺,只需一眼,就让人无比确信,这张英俊到夺人眼球的皮囊里裹着一只冷酷原始的虫。它可以被比拟为任何强大的武器,却永远不会是吐露出轻柔絮语的爱侣。
列昂略微低头以示对大帝的尊敬,他垂着眼睫,神情冷静,这只雌虫是帝国冷酷如钢铁般意志的化身,黑洞洞的镜头如实记载这位新晋上将的一举一动。
在成千上万目光的注视下,列昂·阿列克握住军旗的一角,将其置于胸口。
虫族的军旗望之即令人生寒,漆黑的旗帜中央是三个巨大的血色红点,按照倒三角的结构排列,犹如狰狞的头骨浸泡在漆黑血液中,是无数被虫族征服的生灵在地狱中哀嚎,真正的强大无需美丽赞颂,彻骨的恐惧无需亲身体会。
虚拟光屏上的转播在此时停止,画面定格在列昂俯首亲吻军旗的那刻,长眉入鬓,唇角抿直,雌虫俊美锐利的面容使得他即使作出亲吻这种柔软的举动都透露着锋芒。肩背宽阔清晰的线条一路向下延伸,直到腰部被黑金色的腰带骤然收紧,像猛兽临水俯首,微微弓起的脊背看似松弛却暗中蓄力,在猎物放松警惕的一瞬就会将之撕碎。
“这应该是今年最大的新闻。”阿缇硫丝目视着金色的光屏,平静地说。
他的医生一边将手中的注射器推到底部,一边搭话到:“是啊,不过这大新闻得有你一半功劳。”
对他调侃的话不置可否,阿缇硫丝目光淡漠地看着自己布满针孔的手臂,骨肉均匀,苍白到仿佛失去所有生命力。
他随意地问:“基因药剂的事情......你和列昂说了么?”
医生感受到掌下的肌肉在这一瞬间变得绷紧。
“发了讯息。”医生看向阿缇硫丝冷淡的面孔,“他会看到的。”
那张冷淡姝丽的面容浮现出一丝笑意,如冰雪瞬间消融,连疾病也分外眷顾这张美到惊心动魄的脸。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可高兴的。”医生发出自己的疑问,向阿缇硫丝坦白自己的困惑,“为了他的小雄虫,列昂上将几乎毫无疑问会选择基因药剂。”到了那时——到了列昂·阿列克为了别的雄虫向你提出请求,即使代价是你的生命时,你该怎么办呢。
阿缇硫丝半真半假地开玩笑:“梦做到现在,是该醒的时候了。”他多年如一日地追逐列昂,仿佛在做一场令他午夜梦醒时汗湿后背的经年大梦,如今他把自己放到天平轻如羽毛的一端,用列昂的选择结束这场缠绕他多年的梦。
这是其中真的部分。
假的部分则是——他在心底还是希冀列昂会选择自己,好梦成真,就此不散。
但列昂不会选择他的,阿缇硫丝比其他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医生恍然大悟,对阿缇硫丝同样半真半假地说:“作为二十多年的朋友,不管你怎么想,不管列昂·阿列克那个混蛋怎么想,我不会让你死。”
他不会让阿缇硫丝死,这一点千真万确。
但如果阿缇硫丝自己不想活了,千真万确也会出现意外。
除了生命,阿缇硫丝在这世上没有任何值得眷恋的东西——亲情、爱情、前途、荣誉,他都或坦然或绝望地面对过它们的失去,医生不认为单凭自己,有什么资格让对方继续这除了痛苦外贫瘠无物的生命。
阿缇硫丝说:“你比我更清楚这个事实——伊桑,我没有多久可以活了。”
他的手腕从宽松的病服里露出,白皙光洁的腕部有一块狰狞的伤疤:“三年前铲去族徽后,我的精神力就衰落了两个等级,接下来两年对精神力的透支使用让一切变得雪上加霜。后来我的精神力开始衰竭,你说只有提坦之森的龙牙可以治疗。当时第九军团远征军正在提坦之森征伐星际海盗泰门,我托夏盖带回龙牙。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提坦之森最后一丛龙牙毁于远征军和泰门的交火,夏盖也没能再回来。”
“我有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伊桑。”阿缇硫丝看着多年老友,唇边的笑意纯净而疲倦,“我没有比你先放弃。但活着实在是很艰难,我跑了这么久,现在只想停在这安静地睡会。”
阿缇硫丝曾经奋力向前奔跑,命运追逐他如噬人猛兽,他惶惶不可终日以至于不敢回头,现在却只想在被吞噬前安静地睡一觉。
精神力衰竭的伴随症状包括但不限于多器官弱化衰竭,现在的阿缇硫丝是强弩之末这四个字最好的写照。原本金光灿烂的翅翼早已黯淡无光,时而抽搐颤动,是雄虫再也无法控制精神力的表现。除了繁复精美的纹路,阿缇琉丝曾经引以为傲的翅翼上还布满了裂痕,就像一颗心被彻底撕裂后经年不愈的沉痼。
病房陷入一阵沉默,伊桑无法吐露出任何言语,他目睹既是患者也是挚友的阿缇琉丝,在生死关上走了何止百回,作为医生的天职告诉他,已经无药可医,无法可治了,任何多余的挽救只会给阿缇琉丝带来痛苦,他此时应该做的不是徒劳无功地执着于挽救阿缇琉丝的生命,而是让阿缇琉丝在最后的时光里能够不那么痛苦。
无药可医,无法可治。伊桑曾经带领团队攻克过无数疑难杂症,但这次他是真的没有办法了。阿缇琉丝作为所有虫族认知里最为矫健的雄虫战士,曾经有着无比强大的身体素质,现在却比最为病弱的虫族还要短命。
阿缇琉丝轻笑一声打破了沉默,却不是对着伊桑说话:“既然来了,便请进来。”
他虽病弱至此,却没有失去曾经从军十余年的警惕。
列昂·阿列克心知他在和自己说话,思绪却沾在病房内两人的对话上,被刻意压在心底的记忆如潘多拉魔盒装着的灾厄,不受控制地飞出。
漆黑的提坦之森,对准龙牙的脉冲枪,还有尤利西西伤心欲绝的脸。是的,远征泰门的时候,好像确实有部下告诉他,阿缇琉丝·洛耶蒂·厄喀德那需要龙牙治疗精神海?自己是怎么做的呢——他想起尤利西西因阿缇琉丝而死,于是便平静地对着那最后一簇脆弱而洁白的龙牙开枪。那时,他是这么以为的,他以为尤利西西因阿缇琉丝而死,所以也亲手断送了后者的生路。
后来他才知道,尤瑞没死,只是不得不终身缠绵病榻。
没有多大区别——冷酷的雌虫平淡地想到——但是有了基因药剂,尤瑞不仅会痊愈,甚至可以二次进化。
而现在,阿缇琉丝要死了。他想牵动唇角,徒劳了几次却是无用功,彼时,他没有深思为什么自己笑不出来。
伊桑离开后,步入病房的列昂并没有坐下,他沉默地站在床脚处,仿佛审视般俯视着床上枯竭得只剩一把美人骨的阿缇硫丝。
由阿缇硫丝精神力凝聚而成的精神触丝在列昂精神力的压迫下无精打采地躲在枕头后,昭示着主人此刻忍受的巨大痛苦。他仰起头,看着眼前这个自己追逐了那么多年的雌虫,在他如此凋敝之时,列昂从容不迫地参与他的赴死,如他一心希望的那样置身事外。
阿缇硫丝比初见时狼狈何止百倍,列昂却比初见时高升何止百步。
“在他的想象中,那些多梦的夜晚是他可以藏身的又深又暗的水潭。”黑暗的山洞里,年轻的阿缇硫丝坐在冰冷潮湿的沙地上,这个星球上没有月光,一旦日落,便陷入彻底的黑暗与冰冷。
对于这支突击队而言,这只是更深的绝望。
雄虫上尉看上去却很镇定,在这个似乎注定死去的夜晚,在敌军震耳欲聋的炮火声中,他突然想起这句诗。他虽是对着部下叹息,却并不指望对方回应。借着整支突击队里唯一一台还在运转的机甲发出的微弱光芒,阿缇硫丝努力辨认着器官捐赠确认书上的项目——在所有能源断绝的情况下,原始的纸质媒介反而最为可靠。
这台机甲属于列昂·阿列克,一时风头无两的军中新星,寒门逆袭的神话将军。
“他知道时间如同他自己一般,不分昼夜地跑向他葬身的黎明。”雌虫的声音经过机甲传音变得失真,阿缇硫丝侧过头去看,露出一丝笑意。
“我还以为雌虫只对机甲感兴趣。”阿缇硫丝略感诧异,出身寒门的列昂竟然对这位冷僻晦涩的短诗有所耳闻。写下这首诗的虫族是一位荒唐的贵族,死于一场宿醉,一生也就只有这首诗,伴随着他的生平在上层贵族中流传。
“我也以为雄虫不会对战争感兴趣。”
“我来看你。”雌虫冷漠的声音将阿缇硫丝拉向现实,列昂站在床尾,俊美悍利,像一柄长枪。阿缇硫丝曾渴望将他握在手中,可如今只是自己被伤得体无完肤。
他感到很疲惫,脑中精神海翻涌带来的痛苦让他疲于应对。他按了一下手腕上的终端,列昂的终端几乎同时振动了一下。一条备注阿缇硫丝·洛耶蒂·厄喀德那的讯息映入列昂的眼中,密密麻麻的文字,底部是对方的花体签名,阿缇硫丝·洛耶蒂。
阿缇硫丝心中不会再因为这个决定感到疼痛,他终于就此决定放手,在列昂已经前进到无需他再担忧的高处时,他终于能就此放手:“感谢您的探望,我与阁下的婚姻也许就走到这里。”
对面的雌虫动作一顿,缓缓抬头认真看他,却只在阿缇硫丝脸上看到自己从未见过的冷漠、疲倦与释然。
这是值得高兴的。
可他似乎直到此时才看到阿缇琉丝的濒死,直到此刻才带着点漫不经心地恍然顿悟——原来这桩婚姻带给对方的痛苦与伤害并不比自己的少。
列昂终于有了点触动,但也仅仅只有一点,这体现在他难得问了一句:“为什么?”
阿缇硫丝只好耐心地回答他:“我快死了,临死前想日行一善,放你自由而已。伊桑医生不是和你说过了吗?”然而列昂的表情告诉他,对方似乎并不知情,想起伊桑曾对他抱怨列昂从来没有回过讯息,阿缇硫丝失笑道:“那时,你拉黑了伊桑,对吗?”
直到伊桑接手尤利西西的治疗,才被大发慈悲地从黑名单放出。
如果哪一天阿缇硫丝死了,列昂很可能是从新闻上知道的——震惊!阿列克上将雄主病死医院无虫收尸,是道德的沦丧,还是虫性的扭曲?
这听上去很好笑,阿缇硫丝也确实笑了。
“我知道你的来意。我时日无多,如果我的基因能挽救别的生命,听起来倒也不错。”阿缇硫丝轻松地说。
列昂听着这些轻松到极点的话语,沉默地望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是否该说出口。
他手腕上的终端再次震动,这一次列昂脸上罕见地露出些许情绪。
阿缇硫丝不想看他在这坐如针毡,忍耐住脑中的痛苦,淡漠地说:“我不想再看到你。”
列昂定定看着他,丢下一句“我们的事回来再说”就转身迫不及待地走了。
他刚迈出病房,阿缇硫丝就猛地往前一倾,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同时,病房里的机器人红灯大闪,刺耳的警报声贯穿耳膜:“一级警报!一级警报!呼叫伊桑!呼叫——”
阿缇硫丝用尽全身力气按住机器人的电源,他喃喃道:“对不起,伊桑......”他向后倒去,小声嘟囔着,“可是阿摩好疼......阿摩是个懦夫。”
列昂如他所预料那般不做停留地奔向他人,他也如自己所预料那般无法在世间苟延残喘,用所剩无几的生命去爱这个自己注视了近十年的雌虫,在生命的最后看他走向幸福,阿缇硫丝对不起的人只有自己。
如果有下一世,他会学着自私一点。
机器人哑然失声,乌黑的眼睛倒映了床上容色苍白却难掩昳丽的青年。
他蜷缩着躺在床上,呼吸虚弱而至消失,但他的神情却带着温柔欢欣,如此宁静,仿佛得偿所愿,依偎在朱庇特的怀中。
窗外的星光洒了他一身。
雄少雌多的虫族背景。
阿摩是阿缇琉丝的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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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天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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