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客栈内却愈发热闹。
封烛拎着壶酒踏上木梯,面无表情穿过无数当众纠缠的男男女女,在一间客房门外站定。
屋内亮着烛灯,隐约可见一道映在窗边的清丽侧影。
封烛盯着那侧影看了一会儿,用力推开门:“阿霁!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看清屋内的光景后,却是一怔。
萧无雪在窗边的小榻上盘膝而坐,周身浮动着明净柔和的淡金色光芒。他阖着眼,左手缠着一串黑檀佛珠,伴随口中的轻声念诵,用指腹轻轻拨捻。
这里不是什么正经客栈,客房内的布置自然也与寻常客栈不同。
空气中飘散着甜腻的熏香,地面铺了松软的地毯,鲜红的纱帐从上方垂下,欲盖弥彰地挡住那足能容下三四人同寝的大床。
红烛绸缎交织成一片纸醉金迷,可在这红尘软帐间,却偏偏多出一位庄严慈悲的白衣仙人。
清冷如月,不染纤尘。
——“就该把他关进魔域,好生调教一番,让他再也离不得尊上……”
少女清亮的嗓音再次在脑中响起,封烛呼吸一沉,猝然移开视线。
魔族生性卑劣,封烛自认也不是正人君子。
何况萧无雪如今伤势未愈,受不得魔息,哪怕只要一点点,都能让他疼得站不稳。
让他任人施为,让他无从抵抗。
没人知道这对封烛来说是多大的诱惑。
他喉头滚动一下,神情微微紧绷,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极轻、极缓地吐出一口气,转身合上门。
魔族是不可能对民间神佛有什么敬畏心的,身为北域魔尊的封烛更是如此。他走到小榻边,撩开衣摆在榻边坐下,撑着头,一边欣赏,一边慢慢饮酒。
萧无雪轻声念诵着经文,仿佛无知无觉。
不知过去多久,念诵声止,萧无雪终于睁开眼。
“你在看什么?”他问。
“看你啊。”封烛毫不掩饰那**的眼神,笑着问,“你这是做什么呢?”
“超度。”萧无雪将佛珠慢慢缠回腕间,乌黑的佛珠在腕骨上绕了三圈,衬得肤色更加冷白,“我答应了那个少年。”
萧无雪身量不低,也绝非少年人那般单薄的身形,但那双手对魔族来说还是太过瘦弱了。纤细的腕骨不堪一握,稍稍施力,仿佛就能轻易折断。
但封烛知道,其实并不是这样。
那双手极为有力,挥剑御敌时姿态凌厉而漂亮。正如他们初遇那个雨夜,身中妖毒,烧得站都站不稳的凡人剑修,持剑站在他面前,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力量。
封烛的视线在那皓白的腕骨上略微一凝,若无其事收回目光:“可你不是剑修吗,何时修起佛来了?”
萧无雪:“我不曾皈依,不算修佛,不过修个六根清净,名为清净道。”
封烛奇了:“你从小就活得像个和尚,六根哪里不净?”
“不是这个意思……罢了。”萧无雪道,“与你多说无用。”
他起身朝外间走去,封烛紧随其后:“我不知道,你告诉我不就成了?你以前不是不曾入道吗,还说什么,不必入道也能渡劫飞升。如今修成了仙身,为何反而入了道?”
修习正道功法,并非一定要入道。
修真者会选择入道,除了本身对道有自己的追求外,大多时候,其实是为了寻个目标。所谓修真悟道,道,是修行路上的指引,也一切修行的终点,参透了道,便能通晓天地,更有机会坐化飞升。
那是大部分修真者毕生的梦想,但并不是唯一一条路。
曾经,萧无雪是没有踏上那条路的。
但究竟是为什么,萧无雪当初不肯多说。
“阿霁。”封烛迈着一双长腿轻易越过萧无雪,侧身挡在他身前,含笑问,“到底怎么回事,你与我说说呗?”
萧无雪抬眼与他对视,平静道:“不记得了。”
封烛:“……”
失忆这理由还怪好用的。
封烛一时哑然,萧无雪在桌边坐下,正欲给自己倒杯茶,看见桌上的东西,却又顿住。
原本摆放在桌上的糕点已经没了,只在瓷盘底部留了些许白色碎屑。
封烛自然也注意到了,轻笑一声:“还六根清净呢,把我的糕点吃得一干二净……连口腹之欲都没戒掉,算不算破了道?”
“不算。”萧无雪面不改色,“而且,不是我吃的。”
封烛:“嗯?”
萧无雪继续给自己倒茶,淡声道:“下午客栈外来了个小乞丐,我将糕点分给他了。”
封烛笑容一僵。
他仔细看了萧无雪的神情,见对方神态自若,不像撒谎,才咬牙问:“你真给别人了?”
“自然。”萧无雪看他一眼,只觉得莫名其妙,“有这么生气?你若介意,我可以赔你些银两。”
“你——!”
封烛气急,想说什么又生生止住,神情几番变化,最终只是闷闷不乐道:“罢了,我就多余对你这木头好。”
萧无雪微微蹙眉,有些不满对方的用词。
但他深知对付封烛,就不能太计较对方的胡言乱语,否则只会让他越发来劲。
他没再理会,不紧不慢饮完了茶,才问:“我们何时动身?”
封烛还在赌气:“动身去哪儿?”
“江都,褚家。”萧无雪耐心道,“你不是来叫我出发的?”
“现在已经亥时了。”封烛难以置信,“谁会大晚上赶路,你们仙盟都这么不把人当人的吗?仙盟弟子真不会被压迫到造反吗?”
萧无雪:“……”
“不会。”萧无雪正色道,“能被选入仙盟之人,都是各大仙门的佼佼者,都很刻苦努力。”
他平静补充:“自愿的。”
“嗯嗯,犁地的牛也是自愿的。”封烛夺过萧无雪手里的杯子,将杯底的茶水随手一泼,换酒斟上,“安心歇着吧,我与褚公子商量好了,明日一早出发。”
“——尝尝,特地给你买的,肯定比你昨儿喝的那家酒好。”
萧无雪没接他递过来的酒,问:“商量?”
“商量。”封烛在这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耐心解释道,“褚公子一片赤诚,为了感激我治好他的断臂,答应写信回褚家,让褚家派仙舟来将我们亲自接去江都,以示最高的待客礼数。”
“……”萧无雪良久无言,“你知道我们这是暗中调查,不可打草惊蛇吗?”
“知道啊。”封烛微笑着继续道,“所以我给褚元丰下了蛊,每三日要吃一颗解药,如果敢动任何手脚,便让他七窍流血而亡。我还告诉他,待他死后,我会把他家私藏噬魂丹之事上报仙盟,让仙盟抄了他家祖产,再将他全家扒皮拆骨,挂在城门示众三天三夜。”
“他感激涕零,发誓绝不做任何多余的事,我离开时,他还热情地认我做了义兄。”
萧无雪:“……”
萧无雪问:“你哪儿来的蛊毒?”
封烛从怀里摸出一把饴糖:“吃吗?”
萧无雪:“…………”
萧无雪原本以为,历经百年,又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封烛这性子总该有些改变。
变化是有的,不过是比以前更为乖张荒唐。
他按了按眉心,被气得有点想笑,又问:“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我还能去哪儿?”
封烛往萧无雪身旁一坐,理直气壮:“我一共就订了两间房,你总不能让我去与褚公子睡吧,那不得把他吓死。”
封烛原本是打算把褚元丰直接捆在那树林里的,还是萧无雪执意要求他将人带回来。
倒不是他心软,只是这褚家二少爷从小养尊处优,这寒冬腊月的天气,要真在林子里绑个一天一夜,恐怕要出人命。
萧无雪起身欲走,却被封烛一把抓住手腕:“去哪儿啊,阿霁?”
“你在此间休息,我去另寻住处。”萧无雪道。
封烛:“那可不行,你我道侣一场,我怎么舍得让你露宿街头。”
萧无雪:“那就你走。”
“不走。”封烛含笑望向对方双眼,戏谑道,“阿霁,你不会是害羞了吧?”
萧无雪:“……”
“这有什么好害羞的,你难道不记得,我们以前也曾同床共枕啊。”封烛张口就来,“你以前可粘我了,夜里总爱往我怀里钻,没我抱着根本睡不着……”
话音未落,萧无雪便一掌劈了下来。
这一掌几乎是从二人见面憋到了现在,如今真动了手,萧无雪竟觉得心中畅快不少。
奈何封烛身为北域魔尊,身手并不在萧无雪之下。他抬手一挡,轻巧化去朝自己迎面袭来的一掌,攥着萧无雪手腕的另一只手也没松开。
萧无雪挣脱不开,单手飞快与对方过了几招,掌风掀起宽大的衣袖,露出他左手腕间的乌黑佛珠。
萧无雪与封烛,几乎是代表着修真界与魔族最顶尖实力的两人,如今却好似民间斗殴一般,不用半分内力,只以拳脚相接。
当然,就算不用内力,两人打斗的破坏力也非同小可。
桌椅劈碎,红绸散落,屋内转眼陷入一片狼藉。片刻后,萧无雪略占上风,擒住封烛双手反拧身后。
封烛身体被迫后仰,微凉的气息覆在他耳畔,萧无雪轻声问:“还打吗?”
“阿霁,你好凶啊。”封烛受制于人,却反倒有些愉悦,尾音都在微微上扬,“我可是念在你伤势未愈,才不与你动真格。真动起手来,那不成了我欺负你?”
“哦?”封烛若能回头,会发现萧无雪的神情也是极其放松的,唯有嘴角勾起一丝嘲弄的微笑,“是吗?”
封烛瞬间听出了他话中的危险意味,但已经迟了。
萧无雪无声念诵一段咒诀,腕间的黑檀佛珠上骤然显出一个金色的“卍”字,封烛只觉一股巨大的吸力自身后袭来,耀眼的金光霎时遮蔽视线。
金光散去,屋内已不见封烛的身影。
萧无雪理了理衣衫,随手给屋内施了个修补法术。一片狼藉的屋内渐渐恢复原样,萧无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弯腰拾起打斗时掉落一旁的酒壶,嫌弃地用衣袖擦了擦壶口,重新给自己倒了杯酒。
先试探地抿了一口,顿了半晌,才神色复杂地小声道:“品味倒是一如既往地不错……”
惊觉今天好像是跨年夜,本章发五十个小红包,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
这两年文写得比较少,有身体原因,也有瓶颈期的原因,总觉得好像写不出自己满意的东西,然后越来越不想写。
这篇文其实从去年就开始准备了,第一章的初稿是去年8月写完的,没想到最后拖到今年12月才开坑(叹气。不过很神奇的是,在我卡了快两年之后,表达欲竟然在最近奇迹般的回来了。所以存稿不多的情况下也毅然决然开文了,不然我真的要被无处发泄的表达欲憋死x
总之希望大家看得开心吧,对我来说每篇文都是挑战,这篇文也尝试了一些新的东西,不知道能不能写好。
多的话就不说了,接下来的几个月会努力码字的,感谢大家支持[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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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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