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霜，勾勒着屋檐，花鸟，树木的轮廓，天地间只有滴漏声还未停歇，似乎敲在人们的心头上。偶有孤鸿影过，凉风迎面，寒枝作响。
崔翎昭坐在院子里最高的阁楼顶上，手里拿着一个小碟子，里面装的是她方才从厨房中挑拣的几块点心。她在晚上睡不着，肚子就会很容易饿。
小时候，阿爹不喜欢她吃甜食。于是她就常常趁着夜深人静，偷跑到屋顶上吃，以为谁也不知道。
直到有一天。崔翎昭在房里写书，正摸着肚子想要吃东西，门就被推开了，阳光瞬间倾泻进来。崔暄站在阳光里，手里捧着一个小红木匣子。
她打开匣子，原来那里面盛的是好吃的点心。崔暄告诉她，这是他照着食谱做出来的，甜味不重但是味道也不差，还叫她以后不要再爬屋顶了。
崔翎昭想起这些不由得笑了，却又百感交集。
现今是五月时节，还有三月便是秋夕。明月山庄会大摆宴席，到时候她就有机会接近明月山庄的人，趁此打探阿兄的消息。
不过，她并不会一直守在这里，这样太被动了。大概再过半个月，她就会率先动身去隐迢，以便于静观其变，未雨绸缪。
正想到此处，忽有衣袂翩飞之声传来，随即有惊鸿般的白影稳然落在身旁。着眼一看，正是怀宸。月光映得她的雪白衣裳散发出柔光，像极了一个武功冠绝天下的白衣大侠。
她坐下:“你有秘密。”
“饿了而已，你要不要?”崔翎昭将糕点举到她面前。
怀宸毫不客气地接过去:“秘密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也有。”
崔翎昭一听便捂住耳朵道:“你还是别说，我不想听。”
怀宸知道她的意思，她是担心自己缠着她索要秘密，于是嗤笑道:“你慌什么?我说我的，绝对不逼你透露半个字。”
崔翎昭怀疑地看着她，随后才慢慢放下手，转而撑住下颌道:“这可是你说的，不要言而无信。”
怀宸笑了笑，道:“其实在我来到上官家之前，也有一个家，在隐迢十里街的一家小布庄。后来我回去过，只是，找不到记忆里的那个地方了。”
崔翎昭来了兴趣，她笑道:“真的?那，你爹娘是怎样的人?家中有兄弟姐妹吗?”
怀宸转头看她，眼光不经意地暗淡了几分:“我出生时，大夫说我天生有脑疾，果然，我四五岁时还叫不出一句完整的爹娘，更是连五谷沙石也不分。我爹娘觉得丢人，也觉得我拖累了他们。”
“在我的记忆里，我从没有和他们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而是一个人坐在门口吃。有一次深夜梦回，我就看到我端着一个小碗坐在儿时的矮凳上，雨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时有雨滴飘进我的碗里，我伸手去接，发现是冰冰凉凉的。我突然好开心，一边笑着一边就手舞足蹈起来。我那时好想让爹娘也知道，可我一回头，就看见我爹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好像看见了什么令他难堪的东西。”
“我最常听见他们对我说的话就是：到外面去，别回来，再回来我就打你。有时候阳光太烈了，又害怕他们打我，我就躲到庙里，饿了渴了偷贡品吃。等我长大后再回去，看到那十里街上时而呼啸而过的马匹车辆，四面八方来的形形色色的人。我突然醒悟了，原来他们那时候是想要我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外面，他们是诚心诚意地想要我永远不要回去。”
“有一年，是大名鼎鼎的八朝会。上官家北上京城的行伍像是天阙仙阁在渺然前行，金玉辉煌，可谓壮观至极了。幸好我那时很瘦小，被人挤到一边，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一堆屁股。屁股有什么可看的?我觉得索然无味，就回到了十里街，哪知路上遇见了几个混混非要抢我的人偶，不给就打。可我偏就是不给他们，他们便越打越起劲。”
“我原以为我要死在那儿了，可是没有，我忽然看到了一个苍白着脸的小姑娘。她救了我，将我带回上官府，还找了大夫给我治病。她叫做上官芷，是我这么多年一直念着的人。”
怀宸想起这个名字，不由地低头笑了笑。可却又看到手里攥着的衣角已经皱得不成样。她伸手去抚，却摸到了一片已冷却的湿润。她呆愣住了，望着那衣角好一会儿才用手背擦了擦双颊。
她自嘲地笑了笑:“我原以为我不大记得了。”
“你哭什么?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怀宸回过头去，看到崔翎昭满眼殷红。
崔翎昭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终究咽了回去。
怀宸感受到有人抱住了自己，那人却颤抖得比自己还厉害。她亲耳听见:“我竟然从来不知道……不知道你是这样的苦。”
怀宸没有推开她，这是她鲜有地觉得很温暖的时候。她幸福地想：眼前的这个人，是我最好的朋友。
良久，两人才平息了心绪。
“那你呢?你一直藏在心里的是什么?”
崔翎昭踟蹰不决地看着她的眼睛，最后轻轻地叹出了一口气道:“我不是不信任你，只是怕万一其中牵涉过多，反而会害了你。”
“什么?”
“我一直在找一个人，可是我不能让人知道。”
怀宸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这么说，两年前你出现在隐迢是因为那里有线索?”
“嗯。”
“莫非是明月山庄?”
“没错。”
“那你就一定会去三月后的秋夕宴了吧，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去。”
“你拿了人家的东西，现在还敢送上门去?”
怀宸笑道:“他们如果知道是我，我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过。我既然现在也毫发无损，去参加一个秋夕宴又怕什么?”
崔翎昭也笑了，可随后又认真地道:“你又不明白我的计划，去做什么呢?况且你和我一起，我于心不安，才更容易出错。”
怀宸看出她的坚定便作罢了:“好吧，那我也不勉强了。过几天我先走，有些急事得去办。不要太想我啊，咱们有空再会面的。”
崔翎昭对她笑了笑道:“好。”
她又拍了拍崔翎昭的肩:“很晚了，回去睡吧。”
崔翎昭点了点头:“我再待一会儿。”
夜又回归于寂静了，崔翎昭默然拿起余下的最后一块糕点，发觉怀宸只咬了一小口。于是她掰开那块白璧无暇的糕点，果真在里面找到了一只细软的小虫，此时还正蠕动扭曲着身子。
崔翎昭将糕点放回碟子里，心道:多半是又明师弟一次做得太多了，结果吃不完还招来虫子。看来这毛病是改不过来了，回头真该说说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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