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上官纪。此“上官”正是我朝东都——隐迢的“上官”。
话虽如此,我身上却并没有他们家的血脉。我姓上官,是因为我父亲是上官老家主的养子。他不知自己亲生父母的籍贯、姓氏,老家主便让他随了上官的姓,又道隐迢有一条阔长浩荡的河叫泌河,就取单名为“泌”,意为‘源远流长,不止不息”。
这样一个名字,足以见老家主寄予的莫大期许。
所以,他不单是老家主的养子,更是老家主的第七个徒弟。在上官家,我听人喊他七爷或七师兄。可到了我这儿,他们脑袋一拍,便都唤我小七了。小七,小七,我低声念着,真是半点儿都不及“七爷”威风。唉,真是令人苦恼。
拜入了上官家之后,阿爹不遗余力地展现出卓绝的天赋,尤其在法术符文上,往往一学即通。等他长至十九岁时,就在英雄大会上得了魁首,隐迢城中见过他的许多前辈都对他的法术造诣自愧不如。
老家主因而更喜欢他,众师兄弟也都与他素善,于他而言,上官府邸是他唯一的家,上官氏也是他的亲人。
只是他与旁人不大一样,不喜欢在一个地方待太久,纵使是对他恩重如山的上官氏也不能使他作太多停留。于是,他游历九洲的大河山川,望海潮,观白鹤,攀高山,淋风雪……一人一马一剑,只做自己想做之事,只信自己认定之理,银鞍照白马,飒踏如流星。不知有多么逍遥自在。
谁知,他却栽在了我阿娘身上。
说起我娘呢,她既不是侯门贵女,也不是名门女侠,她只不过是小山村里的一个樵夫的女儿。
可惜我对我阿娘所知甚少,我开始记事的时候,她就已经不在了。关于她的事情,大多都只是从我阿爹那里知道的。
比如他常常和我说:有一回他在河边等渡船,可是一直等也没有等来,只看到了一个笑起来很美的姑娘赤着脚在河里捉鱼。
又等了半晌时光,日光一点点地偏斜、变薄,渡船还是没有来,河里的姑娘在捉河蚌。
后来,迎面吹来的风变凉了,带着山谷的味道,渡船依旧没有来,姑娘架起火来,烤起了鱼儿吃。
他还是等啊,等啊……等到后来天色也晚了,渡船还是没能来,姑娘却要回家了。
他踟蹰着将长剑塞进衣袍里,悻悻地走上去。他问,姑娘能不能卖给他一条鱼。姑娘先是笑了,可往后又皱眉。低头一看,原来是她的脚被石头割破了。
他背了她回家。
那个姑娘就是我阿娘。
阿爹笑着说,那条路不长,一会儿就走到底了,可是心里却紧张得不行。到最后可真是把他累坏了,感觉后来去围杀蛊师的时候也没有那么累过。
那条路的确不怎么长,我跟着阿爹在上面走过无数回,我现在连路上的每一块石头都记得大差不差了。路的尽头是一座小竹屋,小竹屋的门前种了一颗桃树,桃树上系着赤色祈福带,桃花开的时候,风一吹就“哗哗”作响,把花儿吹得到处都是。
小竹屋是我娘生前住的地方。这里有旧的饭碗竹席,也有农具米仓,无论何时,我和阿爹都只需要随便打扫一下就可以住下,往往一住就是好几天。
阿娘的墓碑离这儿也不远,只要穿过小竹屋后面的那片竹林,再往山上走一走就是了。这么近的地方,阿爹却从没有带我去过,后来还是我自己找到的。
我问过阿爹,我娘是怎么死的。他不愿意说。不愿说就不愿说,我后来也没有再问他。
只是,几乎每一回,我偷偷去找阿娘的时候,都能看见墓碑上的灰被掸得干干净净,碑前还会放上各色的花儿和藤条编起来的花环,还有新蒸的红豆糕和清茶,白色的热气在上方萦绕着,久久不去,如诉衷肠。
我知道那是阿爹又来过了。
阿娘不在的这些年里,阿爹带着我过着江湖快意的日子。那时候我还很小,煜国于我而言还是很太平的,我很喜欢这样自由无拘束的日子。
直到八岁那年的一天,夜色里的马蹄声与高大的黑色身影打破了从前的静谧,将一切推向了陌生的另一端。
纵马而来的那个人说:老家主有令,要阿爹立刻回去。
那是我第一次去上官家。
他们的住宅比我见过的所有侯门府邸都要大,琼林玉树,怪石,水榭,楼台如星罗棋布,一座又一座的院落接连而起,俨然已不像是家宅,而可以称得上是略微素净些的宫殿了。
地上的青色瓷砖一片连着一片,阿爹牵着我踏上白玉台阶,走向高处。高昂的飞檐占据了微晃的视野,随之而来的是一扇很高很高的门,我抬起头,却看不清门的最上边雕刻着什么。
费力地跨过门槛,我看见许多人高坐在大堂之上,望着我们的到来,四周悄无声息。最高座上的就是老家主,我学着阿爹的模样与他们一个个地行过礼。
懵懵懂懂的,他们问了一些平常事,我就一一答了。他们夸我聪明,又有人来牵着我的手往外走,说要带我去和上官家的其他弟子玩儿。
我回头望向阿爹,朱门的阴影斜斜地落在他身上,他笑着同意了。
那日午后,我在学堂后边儿的院子里玩闹得浑然不知在发生什么。后来是老家主来看我,说他有重要的事先走了,让我尽管将这儿当家一样。什么样的事会比我还重要?我不明白。
我为此大闹过一阵,还是被师伯他们接二连三地安抚下来。
过了六年,父亲要回来的消息才被夏侯云中带给了我。
“明天傍晚大概就能到了。怎么样,我的消息够灵通么?”
我高兴得扯过他的手臂:“真的么? 我可先与你说好了,要是让我知道你在骗我,饶不了你。”
“老家主亲口说的,怎么有假?要是假的……”他抬手抹鼻子,随后展现出一幅视死如归的样子,“下回比试你生生打死我,我也不喊冤。”
我笑了笑转过去。他睁开眼睛,露出真面目,笑着朝我扬了扬手中的银子道“昶石街的挽月楼,咱们祝贺祝贺,去不去?”
“你想喝花酒自己尽管喝去,别又拉着我做挡箭牌。”我摆手,继续捣鼓手里的硝石。
“诶?我爹近来可没有闲暇时候管我。你不去拉倒,我找别人去。这是……花炮?”他拿起仔细地瞧了一眼,又被我抽了回去。
“别乱动,这是给师姐备的礼。”
“真是上心了,讷,我先走啦。”他一个方步,大摇大摆地走了。
他走了以后,我拿着花炮沉默了许久。恍惚中有一种不真实感将我掩埋。如果,如果阿爹没有回来……过去六年的记忆,那些关于担忧和失望的记忆一齐涌上来,它们将我生生地困在了这个“如果”里了。
一夜无眠,直到第二日,日光起来的时候,我才开始觉得头有些昏沉,趴在桌上就睡着了。
当我醒来,双目迷蒙,唯见橘黄色的光芒在眼前晃动,远处的红日极为夺目,很像一场壮丽的凯旋。我这才彻底清醒过来,翻身起来就跑向上府邸的大门。
穿过一道道门墙,人愈多起来,赞颂与欢笑声却渐渐模糊。
明黄色的龙纹,金线勾勒的祥云宫阙逐渐呈现在我的眼前,御赐之物如山般堆叠。这一切都在诉说着不朽的功绩,可我心里却觉得不安。
很快,我看到了好些人聚集在前方,有陆青陆师伯,还有老家主。都是熟悉的面庞,唯有……他徐徐转过头来,明显地愣住了一下,随后笑着朝我挥手:“纪儿,你长大了。阿爹差一点认不出你来了。”
“阿爹!"我扑到他怀里,像小时候那样。这契阔七年的重逢,我已经等的太久了。
此后,我与父亲在上官府住了将近一个月,他并没有变化多少,样貌、习性,都还是记忆里的模样,唯一不同的是他夜里常常起来喝酒,可我那时还不知道,他是被蛊术的遗毒折磨得睡不着。
一个月以后,我和阿爹一路北上,渡过黎水,洛渠,途经朝生,上昱,物山等诸多城市,再往上,便去了荒漠,因为那里是不毛之地,就没有深入。
后来,我们又顺着洄渊河一直到南海。这些路程,足足耗了我们三年。
最后,父亲说,想要回家看看,我们便又回到那座小竹屋。
第一年,阿爹在不远处买了一个小鱼塘,养了好些鱼,又在院子里种了好些花,花种子是他从煜国的山河大川里一粒一粒拾来的,因为阿娘从前说过她喜欢花儿。
第二年,我将鱼塘里的鱼拿到集市上去卖,又将得来的钱用去做了好几件新衣裳。
第三年,我在阿爹的痰盒里见到了血。许神医说,他体内有残余的蛊毒,早已经入了心脉,回天乏术了。
第四年,我们佯装无事地在小竹屋里生活。邻近的村庄里有很多良善人家,他们逢年过节都会来这儿探望我们,有时还会说起有关我阿娘的趣事儿来。阿爹也常常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晒太阳,看我习武,考我书文……
阿娘祭日,他撑起身子去为阿娘做红豆糕,回来以后就昏倒在了院子里。我扶他到了榻上,一边煎药一边哭。
“纪儿,别哭了。你阿娘今日回来,你一哭,我们都会很难过的。”他笑着抬手,为我拭眼泪。
我看着他惨白的脸色,再不复当年光彩。尽管,父亲骁勇不凡的样子总是出现在旁人的口中,可飒沓白马,风起云立的过往也真切地存在着,就在我儿时的眼中。我那时一直坚信,父亲永远不会倒下。
霎时间,这些年深藏于心的怨言迸涌而出:“阿爹,你不该答应他们的。他们高坐庙堂,极尽荣华,最后却要你去抓蛊师,这到底是凭什么呢?他们说,这一切都是为了百姓,可这其中又有几分是真?全天下的人都在陪他们做戏,做一场君臣父子,千古佳话的好戏,可是我全都知道,我一直知道。怨他们,都怨他们!”
我趴在被褥上哭了起来。温和的声音从上方传来:“纪儿,阿爹也不愿意去,不愿意把你一个人留在那儿。可是,于忠于孝,我是上官家的人,父亲对我恩重如山;于仁于义,这偌大的天下也总要有人挡在前面,才可将黎民百姓置于安稳之地。此般种种之下,我不得不去。”
“况且,人人都有我这样的一天,又何必在一边太哀伤?而蛊术为祸九洲,其间悲恐之事不可胜计,小则伤人害己,大则国运消解,王朝覆灭。纪儿,我离开的这些年,愧对你和你娘,但若是我将自身独立于此患之外,那蛊毒之祸有一日降临在你身上,我便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
我不住地抽泣道:“阿爹,你别说了,别说了……你好好休息吧,我守在这里,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阿爹勉强地喝了药,也喝了一些白粥。他睡下了之后,我推门到外面去。
只听林风时过,竹叶微吟,阿爹做的大红灯笼就挂在两旁,却也不能消减这样的落寞。
不一会儿,屋内传来动静。我以为阿爹的蛊毒又发作了,就赶忙拿着药进去。只见他已挣扎着起了身,虚弱地靠在床头,从前那双神采飞扬的眉眼变得呆滞,就算我如今这样已走了进来,他却好像没有看见。
“阿爹……”我往前走了几步就顿住了,仿若脚下被上了千斤锁,惧怕和悲哀已将我吞没,它们从心口溢出来,又蔓延了我的全身上下,最终和泪水混杂着流下。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才逐渐明亮起来,他笑了笑,朝我招手。像儿时的一个寻常午后:我趴在他的膝盖上,他抚摸着我的后背,给我讲游侠英雄的故事。只是今日有了一点很细微的差别,他口中的大侠成了他自己。
“我生如草芥,半世似浮萍。幼时在街头流浪,无衣无食,受尽孤寒。一日,一个路人给了我一个烧饼,还告诉我说,‘人只要活着,就逃不过两个字:孤单’。我那日听不明白这些,只渴望他能多给我几个烧饼,或者带我去找一个家。可实际上,他自己也是捉襟见肘,那日所做,想来都只是瘦骨嶙峋的我,让他实在看不过眼罢了。”
“说来奇怪,后来我到了上官家,不再为衣食所迫,反而渐渐懂得了那句话,从未有过的悲哀围困住了我。”
“直到我遇到了她。”
“从那日起,我就每天都期盼着再遇见那个给我烧饼的人。我想告诉他,他那日错了,人有时候是不会孤单的。纪儿,你知道吗?我从前日夜不歇地苦练功法,却依旧活在惶恐不安中,是因着内心深处的孤单落寞而惧怕面对将来和这渺茫世间。可我后来知道了,原来只要和她在一起,就觉得世间浩大却不过如此,生死也不过如此。”
“纪儿,若是你遇见那样一个人,记得一定不要辜负他。阿爹……”他的声音一点点变小了,我凑近之后才能听得见。他说,他要去找她了。
几日后,我将阿爹和阿娘葬在了一起。来哀悼的人一个个离去了,我却还坐在那儿不愿走。直到有一对不知名的鸟儿在一边盘旋,我才抬起头。
只见晴空万里,长风好去,是个烈阳天。
鸟声阵阵,在林间回荡。我瞧了一会儿,看见它们又沿着竹林远去,便不由得站起身来,循着它们的踪迹前去。
最后,峰回路转般,我看见了一片很大的湖,水光潋滟,云雾朦胧。
浑身的酸痛让我有些受不住,于是我脱了鞋袜,将赤脚伸进清凉的湖水中。我伸了一个懒腰,慢慢躺下,又将下摆掀起来盖住眼睛。不知不觉中,我睡去了。
在梦里,我是一只湖边盘旋的飞鸟。我绕过云树,看见一个明媚可爱的小姑娘赤着脚到了湖边来。她唇红齿白,随意挽起的青发用红丝带束着。
她背起渔瓦,卷起裤腿,“彭彭彭”地就踩进了水中,跟着她来的一只小黄狗吠了几声,也跑进湖里,像是给她助威。小黄狗的毛发被沾湿了,看起来就像瘦了一半,它狼狈地甩着身上的水。小姑娘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正当她弯下腰要一显身手时,却忽然愣住了。
原来是不远处有一个渡口,渡口上有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公子,头挽的玉冠流转着光泽,衬得他愈发像是从天而降的英俊天神了。
小姑娘的脸不知所措地红了,忙别过脸去,对小黄狗说:“你看,那儿有个公子好生俊郎啊。我们抓到了大鱼也别太快回去,等他等到了船,我们再走,好不好?”
小黄狗又吠了几声。小姑娘很开心地摸了摸它黄灿灿的头。
可是,一直到太阳快下山,那人也还没有走,他依然静悄悄地坐在那儿。
天黑以后,这一带可能会有野兽出没,小姑娘拾起抓来的鱼儿,准备去告诉他。
不想,他却自己先走过来了。
“姑娘,我……想买你的鱼。” 他看着她笑道。
“方才船来了你却不走,原来是为了鱼呀。你要是早说,我就……”我就将这一筐都送你了,不收你的钱。
小姑娘忽然也觉得不妥了,双颊的绯红霎时蔓延到了耳根。她低了低头,不想让他看见。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了,急得挪了挪脚,正是此时,她感受到一阵剧痛。
低头一看,原来是脚底被水里的小石子划破了。
他扯下一角衣裳,为她止血,还说要送她回家。
“不用不用,我家很近的。”姑娘红着脸,连连摇头。
“姑娘放心,我送姑娘到门前就走,绝不叨扰。”
“我……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会很受累。”
他洒然一笑:“这算不得什么。”
“回家的路很小,你离开的时候会很黑,你不怕?”
“不怕。”
“还有野兽。”
“不怕。”
“会吃人。”
“我真的不怕。”他笑着,眉目在残阳下皓如星海。
“我什么也不怕。”他如是说。
我生如草芥,半世似浮萍。
但为君恩故,弥望落日遥、草木青。卑弱如我,亦不为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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