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檀村在丰饶村的东北边，两方相接处是一块半埋入土的界碑。
艾葉并没有亲眼见过，她是不长翅膀的鸟，大部分时间都活跃在内城，连江天心这样抠搜、小气、随遇而安，只想着今天明天有没有吃有没有穿的“蒲公英”，也是第一次飘到庸城辖地的最北边。
怪只怪温灵芝很不擅长讲故事，这么多年，什么青檀丰饶……留在艾葉脑子里的只有地名，没有其它印象，导致方向对，仍是兜了个大圈子，到第二天傍晚，才算看见了那块界碑。
江天心又饿了，好在丰饶是水乡，海不能渡，河却不少，她会摸鱼，也会烤，艾葉更厉害些，抓鸟打猎找柴火都不在话下，但除此之外都要靠江天心。小姑娘没有大包大揽，边做边教，艾葉聪明，第二顿时鱼已经杀得像模像样。
这一路也算有饭吃有水喝，可惜没有盐，仅仅只是填饱肚子，时间一长人便有些浮肿，艾葉只带了些救命的、防身的物品，浮肿缺盐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找户人家买，艾葉倒是不缺钱，就算是江天心，此刻买几勺盐的铜板也出得起。
丰饶村富硕，民户不少，挨着界碑还有两间砖瓦房亮着灯，艾葉领江天心轻轻敲了敲门。
开门的女人玉簪挽发，面目笼罩在阴影中，她身姿绰约，十指如葱削，手中拢一卷半开的帛书，帛书嵌织银线，两端则由金丝掐成，以翠色薄玉点缀，些许灯光便铺开门前华彩……太富贵了，一丁点都不像农妇。
艾葉心瞬间一沉，拦着江天心往后退开几步，“古掌院怎么来了？”
古云霞微微欠身行礼，“城主让我找到你，生死不论。”她文弱娴静，虚无缥缈，似是瀑布底下的水雾聚成，扑面有股清凉气。
艾葉是由大祭司教养长大，在她还很小的时候，温灵芝曾想将她放在学府中，能多点朋友，也多学些“歪门邪道”，就在那时，艾葉与古云霞照过面，还差点进了天冲院。
只是天冲院不祥，历来学子具是些鳏寡孤独残，身份低贱时运不济，能出师的不过寥寥，很多短命夭折，出师后也大部分是外派，驻守县镇，在县里的还有个九品官职，称司年，镇里的就连品级都没了，跟捕快差不多，只是吃口公家饭而已，得乡民尊为天师。
艾葉因为种种原因，虽不得城主喜欢，可她毕竟是城主血脉，眼下唯一的少城主之选，进天冲院不赞同的人一抓一大把，守旧派邓仇是头一个，艾青榆是第二个，后面排满了司天学府的人。
古云霞本来就是个温吞性子，什么都无所谓，今天刚为艾葉收拾出来的房间，第二天就归了别人，反正少城主来不了，空着也是空着。
这么多年只打过一次交道，艾葉对古云霞并不了解，从前见她不可捉摸，现在见她仍是不可捉摸。
“少城主要去何处？”古云霞很温柔，至少江天心这么认为，她被挡在艾葉身后，能明显感觉到少城主此刻的紧绷。只是江天心不太在乎，无论“少城主”还是“古掌院”都不会拿自己当回事。
她没有大把时间去充当一件别人要用的道具，艾葉什么“出让黄金，买地购屋”的承诺自然也不可当真，那都是些遗言遗产，而江天心不希望艾葉就这么死了。
海上的人都说，人有执念就死，会变成鬼的。
“古掌院不要明知故问。”艾葉已经左右看过一眼。
暮色四合，只天地相接处还有些光亮，不过面前两间瓦房点满了灯，还算能够视物。
除古云霞外，艾葉没有见到其它人影落在窗框上，也就是说屋内没有埋伏，界碑附近空旷无遮挡，屋外是好几亩地，也不像能藏人，再说艾葉很了解她父亲，躲在暗处不是城主的行事风格，他若来了，该站在古云霞这个位子。
“是要去青檀村吗？”古云霞柔声道，“我听说当年大祭司回庸城前，最后的落脚地就是青檀村。”
艾葉：“……”这话听起来似有试探的意味，古云霞见到自己没有立即动手，也让艾葉生出了几分疑心。
她蹙眉，“古掌院不是我父亲派来的？”
“是城主派我来的。”古云霞承认，“只是邓掌院可以背叛大祭司，我又为何要忠心城主？”
江天心目瞪口呆，艾葉倒是没什么反应，她轻笑了声，“的确。那古掌院现在打算如何？”
“我要知道大祭司为何而死，你去青檀村要干什么，这位姑娘是谁，以及……青乌台上究竟发生了何事。”古云霞一桩桩一件件细说着，“然后再做决定。”
“又或者少城主觉得自己修道有成，能够从我手上逃脱？”
这话听起来还是温柔有礼，古云霞全程低着眼睛，没有看向艾葉，她侧开身子，让开了一条路，“外面风大，少城主先进屋再说。”
江天心也轻轻拉了拉艾葉的衣袖，“里面有饭吃，我已经闻到了。”
艾葉：“……”她深谙官场之道，但江天心不同，恐怕到现在，小姑娘都没弄清楚陆无明和古云霞是什么人，学府有几个掌院几个副掌院，陶琰又是什么人，三遁署署丞有何职能……一天到晚想着吃和睡。
随后她的肚子也跟着响了一下。
房中是一桌家常小菜，鱼虾居多，还有些家里种的瓜果和挖到的野菜，火候调味都一般，艾葉本是皇亲贵胄，流落在外的时间不长，从小礼仪规范刻在骨子里，吃饭更是优雅，不可漏米，不可撒汤，不可说话，不可挑剔……所以昨天一条鱼她吃了还不到两口，其它都进了江天心肚子。
小姑娘说自己正在长身体，一定要多吃，生生将艾葉饿到半死。
到了今天，一起吃的第五顿，艾葉已经放下了矜持，才半晌功夫，满桌饭菜一扫而空，艾葉理直气壮，“我也要长身体嘛。”
等吃完了，她才抽出帕子擦了擦嘴，古云霞看着她笑，“这些年少城主倒是变了许多。”
艾葉八风不动，“我观古掌院亦是如此。”
古云霞虽是天冲院掌院，常常不受重视，可真要动手，别说陆无明，就连邓仇都不一定挡得住她，兴许和三遁署署长在伯仲之间。艾葉很清楚自己不是她的对手，也不挣扎，反正今晚是没办法越过界碑到达青檀村了，歇几个时辰也无妨。
砖瓦房只有两间，看着简陋，该有的全都有，江天心甚至洗了个热水澡，等到她将自己暖烘烘塞进被窝时，外面忽然下起了雨，雷声隐动，听起来有几分沉闷。
艾葉接着去洗澡，古云霞则坐在床边看卷轴，卧室中有两张床，她自然是要睡一张，江天心和艾葉挤一张，草堆和石头缝里都睡过，现在有床已属幸事。
过了一会儿，江天心感觉有道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她抬起头“嗯？”了一声。
“你是江天心？”古云霞阖上卷轴，她将桌上烛火往前挪了挪，让光亮落在江天心脸侧，“你是从小就看不见吗？可还有其他症状？”
“我生下来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口不能言，食之无味。”江天心微晃着脑袋，像是在学堂背书。
“那后来是怎么能听能说能闻的？”古云霞又问。
“家里死了几个人，我就恢复了。”江天心未加隐瞒，倒是问什么说什么，她顿了顿，“村里的先生说这叫天煞孤星，刑亲克友，一般这种人的命很硬，但我却命薄，是短寿夭折之像。”
古云霞擎起烛台，又靠近了江天心几分，“小姑娘，你想进天冲院吗？学府天冲院。”
“想，”江天心点头，“我明白我也只能进天冲院。”
艾葉以为江天心对庸城官场一无所知，也的确如此，唯独司天学府属于例外。那是江天心的目标，她离家之前渔村夫子将自己对学府的了解倾囊相授，因此江天心对学府几位掌院也略知一二。
古云霞是公认的书呆子，她性情温吞，执善固执，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教圣贤书，天冲院不出人才就是因为古云霞从来不挑学生，艾葉愿意去，她会收拾出房间，江天心愿意去，她也会收拾房间。
因此庸城内但凡出挑些的人物都被其他掌院选走了，留给天冲院的大多天赋一般还不识字，得从头开始教，出师之后能有一技之长，不被饿死，已经算她这个掌院有能耐。
就冲这一点，尚未见面，江天心对天冲院已有几分心驰神往。
她忽然感到自己的手腕子被人钳制，古云霞轻声道，“我帮你把个脉。”
房间里一时安静，片刻后古云霞才道，“小姑娘，你是不是用照火灯续过命，灯火间断片刻之后才续上？”
“嗯，”江天心点了点头，“我本该要死了，是少城主帮我续上的灯，我注定要还她这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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