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那是一种静悄悄的毛骨悚然，整个青檀村包括破庙中的神像，都褪去了一层颜色，寡淡青灰，还很湿润。
杨献挂在门上的那道符木从中间裂开，下半部分“咚”一声摔在了地上，即便已经有心理准备，杨献仍是哆嗦了一下，他问朱小寒，“你知道外面的是什么东西吗？”
“嗯。”朱小寒点点头，“一只伯奇。”
伯奇这种东西虽不常见，但也不是什么珍稀物种，它以噩梦为食，有些亏良心的达官贵族家里还会特意养一只，以求晚上睡觉能安稳。
活人方生噩梦，青檀村这地方都是鬼，它本该吃都吃不饱，衰弱至极，怎么会修炼出这样的本事……杨献再平庸好歹也是奇门弟子，蛟龙一类尚怵他三分，竟然被一只伯奇破了封门的咒！
杨献还在纠结“怎么会是一只伯奇”，江天心却问，“那……温素雪呢？我还以为会是温素雪呢。”
怎么想青檀村中怨念最深的人都会是温素雪，她生前本事就不错，年轻的陆无明要靠偷袭和帮手才能与她抗衡。
这么多年过去，陆无明已经成了陆副掌院，整个庸城能稳压他一头的人屈指可数，而亡魂没有躯体束缚，不会疲劳不知享乐，更加一日千里。温素雪还是横死，怨念深重，占地成魔化作一方邪祟都有可能，怎么到现在反而不见她的身影？
不等江天心细思，也不等朱小寒回答，那东西已经要推门进来，杨献嘴里说着自求多福，行为上却是将伞撑开，挡在了江天心和朱小寒身前。
那伯奇似豹形，约一米高两米来长，全身毛绒厚而软，遇风伏倒，相对它的族群来说确实比较大，但没有露出什么尖刺獠牙，刚刚那股压迫感仿佛是三个人的错觉……这么个东西能有什么恶意？
就在这时，那伯奇就像幻影般散去，苍青色的灰烬拂过一个女子的身形，随着灰烬聚拢，那身形越来越清晰，甚至有了面目。
她用木枝草草挽发，发丝垂落至腰间，被风吹得略有些凌乱，模样只是清秀，谈不上十分出众，给人的感觉却如深山春水，有些冷沁沁的温柔。
朱小寒的声音有些不合时宜，“小雪姐姐被伯奇吃了。”
就在这句话之后，杨献抬头忽然看见一大片阴云，离自己头顶还不到半米，黄色的闪电在其中隐现，恍若游龙，而声量冲击还远胜眼中所见。破庙有顶，只是损坏的很严重，可不管如何严重，天象都无法进入其中，除非是妖物玄奇，已经能影响周围环境到这般地步。
杨献脸色煞白，差点没站稳。
反观江天心倒没什么影响，她只问，“要下雨了吗？”
“嗯。”朱小寒点点头，她半跪在匣子和江天心身前，戒备地看向伯奇化成的人形，“只是要下雨了。
“温素雪”也在看着朱小寒，它不会说话，唯有眼神温柔如水，并不似穷凶极恶之徒。
杨献的铁伞从它面前舞过，这庞然巨伞本该引雷，阴云中的“黄龙”却不为所动，更多时候偏向江天心，好几次距离太近，让小姑娘的头发都立了起来，看得杨献心惊肉跳。
可惜这伯奇道行太深，杨献光是盯着它已经分身乏术，雷电又属天势，寻常不可控，杨献也只有挨劈的份，实在帮不上江天心。
他叹一口气，觉得今日实在凶多吉少。
“小姑娘，”杨献喊的当然是江天心，朱小寒是青檀村的本地鬼，用不着他操心，“待会儿要是打起来，你趁乱赶紧跑，别留在此处当我的累赘。”
伯奇却像是没有看到杨献，有铁伞阻隔，它依然直愣愣地往前走，杨献也不再犹豫，铁伞画圈，携千钧之力往伯奇身上砸过去，伯奇不闪不避，伸出右手两指抵在铁伞边缘，瞬间连续的金属破空声被截断，转动的铁伞竟赫然停顿！
杨献却也不慌，他在伞柄上一拍，机簧开启，如千蜂忽鸣，无数白色“稻穗”倾巢而出，这些“稻穗”名为“雪香子”，是一种草，坚硬如铁，可以入炉锻造，经百代匠人之手方出一炉，一炉万万草屑锻成一株。
一株雪香子便可以将人千刀万剐。
这东西恶毒，也是杨献的贴身宝物，轻易不用。
他不像陆无明，还没修炼出护元神器，为了保命，入世前师父都会赠与一样法宝，用时需慎之又慎，一旦法宝祭出依然无效，便是死期。
伯奇仍是不动，雪香子织成白色牢笼，将它困在其中，只能透过缝隙看到伯奇那张悲天悯人的眼睛。杨献刚想松口气，谁知那伯奇忽然不知死活地伸手，碰一碰眼前的雪香子……一瞬间，停滞的机关再度重启，雪香子如飓风，呼啸着绞向猎物。
杨献本是勉力支撑，雪香子这类的宝物只能算屈就在他掌控中，相当于三岁幼童学爬树，原不在能力范围内，全靠师长搀扶协助，外界一点动荡都会造成相当严重的后果。
他心都凉了半截，既担心这伯奇还有其它能耐，破了他的雪香子，又怕雪香子已经脱离掌控，接着又被激发凶性，造成无法估量的后果。
杨献始终想不通，门派那么多法宝，师父怎么就发癫，非把雪香子这种凶器拿出来交给自己……简直大恶人的做派。
然而围上去的雪香子只交锋一阵又猝然分开，这种精致造物没有损耗，在伯奇周围重新拢成一个圈，里面的空间比之前更大，伯奇却也没有受伤的迹象，至少杨献没有看见血迹。
那片刻之间也不知发生何事，只知现在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伯奇微微蹙眉，神色凝重，杨献本以为它是被困后心情不好，谁知细看，却见伯奇的眼神穿过自己，甚至穿过了朱小寒，落在一声不吭的江天心身上。
整个上半身都埋在匣子里的小姑娘静悄悄了好一阵，也不知在鼓弄什么，杨献刚从生死一瞬的紧张感中回过神，才恍然记起破庙中还有这样一个人……江天心存在感太低，杨献怀疑伯奇杀完一圈都能把她给漏掉。
也不失为一种保命神技。
“你在干什么？”同样是觉得伯奇眼神有些古怪，朱小寒因为距离近，直接跟着江天心钻进了匣子中。
江天心已经把竹简全部扯开，她摸过上面的字符，当中内容都是关于七十多年前那场叛乱，温灵芝也是因为此事先离开庸城又回到了庸城，当中曲折江天心并不是太在意。
于她而言，从青檀村出去，不死于这堆烂摊子才是首要。
和少城主一样，温灵芝这个大祭司已经在她心目中留下了“冷血”“狡猾”“爱利用人”的印象，对江天心来说，这些都不算坏印象，只会让她觉得温灵芝行事有章法，目的明确。
像这样留下预言，却又在不必要的字句间故弄玄虚，不像温灵芝的作风。
奇怪到江天心总感觉这预言少了一段。
可能是青檀村的亡灵记性不好，七十年，在这种恶劣环境下控制自己不发疯就不错了，哪里还能分神背书。
也可能是口耳相传就直接传漏了，朱小寒听声音很年轻，是村中晚辈，本来什么重责大任也落不到她头上，只是青檀村过于不幸，老的一茬都死光了，轮到朱小寒守村也不知预言经了几道口，有点错漏不足为奇。
江天心思前想后，觉得大祭司那么聪明，还会卜卦预言，未必想不到后世惨状，说不定这预言就有文字记载，类似什么“藏头诗”，以防万一。
果不其然，在拆下的竹签侧面也刻着字，写得是：“得了心愿，自然放下，要解困局，骨埋西南，天网恢恢，天心昭昭，弃吾长生，乞天垂怜。”
江天心：“……”
怎么看这里的“天心”都是指“上苍”的意思，温灵芝明明是求上苍垂怜，也不知青檀村这些人怎么回事，怎么传着传着能传到自己身上？！
偏偏这时朱小寒还凑过来问，“怎么样怎么样，找到办法了嘛？”
“嗯。”江天心点点头，她反问，“你相信我吗？”
朱小寒：“当然相信，整个后商，不……普天之下我最相信你！”
她声音“嗡嗡”的，在匣子里回荡，震得江天心都有些耳鸣。
这番誓言，连杨献听着都有些感动，江天心却如同木头一块，只点点头，实事求是，“嗯，我知道了。”
她从匣子里将那方黄印和袖箭都取了出来，散乱的竹简也一把抄起，插在随身布包中，然后起身，朝着伯奇走过去。
周围雪香子晃了晃，给杨献吓出一身冷汗，刚要开口阻止她靠近，伯奇忽然伸手一挥，雪香子从中分开，给江天心让开了路。
杨献：“……”
雪香子暴戾，吃硬不吃软，要它为己所用，必须稳压一头，他也是占了师父的光，才勉强能让雪香子规矩。本以为它和伯奇是伯仲之间，现在看倒像两方商量好，就为了骗骗自己这个傻子。
“你是温素雪养的吗？”兴许是眼神不好导致的胆大包天，无论是鬼是人还是兽，江天心都不怕。
伯奇竟然还真的点了点头。
“你怎么知道……”杨献话还没有说完，江天心就抽了一根竹简递给他，竹简上写明了温灵芝养螭吻，温素雪养伯奇。
螭吻是温灵芝故乡“特产”，而伯奇则是因为温素雪小时候常做噩梦，庸城城主从兽坊中为她挑选。
没有人来得及反应，似乎只是眼前恍惚了一下，伯奇已经到了江天心面前，它静静打量着眼前的女孩。朱小寒屏息凝神，她比江天心更紧张，以至于悄无声息间她眼白当中长出血丝，继而扩散至颧骨、耳廓和脖颈，将杨献吓了一跳。
朱小寒虽非横死，可她是吊颈而亡，依非善终，本来就是冤魂，受了刺激变成妖鬼之类也并非不可能，传说妖鬼很难对付，处理不当还损修行，杨献一时焦头烂额，犹豫不决的劲儿又犯了，顾头不顾腚。
伯奇还是看着江天心，它伸手，碰了碰小姑娘的头顶，随即云上雷电忽降，劈在江天心周围，将原本就凌乱不堪的破石板劈到火光四溅，化为齑粉。
江天心忽然一指朱小寒，她对伯奇说，“你吃了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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