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瑟缩着脖子。
就连刚刚对虞珂投以不干不净目光的烂仔,也都紧抿着双唇,下颚收紧,仿佛外头的大炮不是打在香港山上的建筑,而是幻化成拳头打在他脸上一样。
五分钟。
十分钟。
二十分钟。
这期间,防空洞里无一人说话,直到警报声落幕,才有人呜呜呜地低哭出声。
虞珂也想哭,但她不敢,只是将被冷汗浸湿的额头搭在宋闻胳膊上。
宋闻屈起胳膊肘搂住虞珂的脸,手掌放在她的脑袋上。
——虽然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说,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一个在说着“宋闻,我好怕。”,一个在说着“没关系,我在这里呢。”
不得不说,宋闻的存在真真是虞珂在战地活下去的主心骨,她无法想象没有他的日子。
这样沉默的安慰大概进行了二十几秒吧,等虞珂好不容易恢复过来,宋闻便将她拉起来,用手拍了拍她接触水泥地后脏兮兮的膝盖。
“走吧。”
他催促道。
“那么快就要走了吗?”不是虞珂质疑宋闻,而是刚刚打到家门口的炮响还历历在目,震耳欲聋得令人发怵,防空洞的人们像是下盘被钉死在地面一样,没有要站起来离开防空洞的意思。
纵观全屋,只有她和宋闻站起身来了。
听到她的质疑,宋闻沉默了一瞬,低声解释道:“如果连回家的勇气都没有,那就做好在防空洞住一辈子的打算吧。”
这句话严厉,却相当真实。
虞珂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
香港的有钱人家家户户都有私人防空洞,虞家也不例外,如果她爸爸不在汇丰银行上班,大概率也是在家中防空洞里。
——有钱人都做好了在防空洞住一辈子的打算。
而且回家也是她要回家,现在又中途反悔,是要将宋闻置于何地?
自觉被一句话嘲讽了两次的虞珂默默站起身体,手指拉着宋闻的衣袖,跟着他离开了“暂时安全”的防空洞。
原以为炮火声刚落幕,街道上应该空无一人,可虞珂还是小看了崇尚资本主义的香港人了。
街上人来人往,居然还有正在上班的人。
她远远看到酒店前台小姐,正一边用手背抹着眼泪,一边对着宾客鞠躬道歉。
“我们遇到麻烦了。”
宋闻缓慢郑重的语气吸引了虞珂全部的注意力,她连忙反问:“怎么了?”
宋闻指着公交车站的地图,面色凝重地说:“我们需要乘坐公车,从湾仔到中环,中间会有一段必经之路…”
还没等他说完,作为土生土长香港人的虞珂立刻反应过来了,抢答道:“海军船坞!”
答完后,后知后觉的冷汗来袭,鸡皮疙瘩爬满她的后背。
每当香港发生战争的时候,海军船坞就会成为众人公认的恐怖地带,吸引敌方大量的炮火。再加上中环巴士是观光巴士,只有露天座位。
坐在这样的巴士上,经过一段不知道被多少炮口对准的死亡通道,不亚于是将自己当作靶子,送到敌人面前供其瞄准。
可是不坐巴士,难不成徒步走到中环吗?
一时间,虞珂进退两难。
倒是宋闻裁决果断,还没等巴士抵达前,他就决定好要乘坐巴士了。他耐心地同虞珂解释道:“今早炮火刚消停,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再来的。”
虞珂一听就知道了,他在赌,在拿珍重的生命,去赌对面军官玄之又玄的心情。
可是深陷战争里的人,又有谁不在赌呢?于是虞珂抿了抿嘴,什么反驳的话都没说,毅然决然地跟着宋闻走上这辆名为送死的巴士。
大概是她的果断令宋闻侧目。
宋闻故意落后两步,瞧着眼前这位大小姐纤细柔弱的肩膀,心里顿时百味杂陈了起来——战争这才爆发多久,虞珂就已经从万事不通的大小姐,变成如今坚强的模样。
不过别看两人如此淡定,上车后,他们竟不约而同选择了最靠近门的位置。
很明显,两人都很怕死。
不过令虞珂欣慰的事,巴士上不仅有她和宋闻两个人。
车内三三两两坐着将近十多人,虽然表情不至于轻松愉快,却也淡定非常。
人类呆在集体环境里总会不由自己松一口气,虞珂也不例外。
她被其他乘客面上的平稳感染,乐观地想着:应该不至于那么巧合,正好炸到她们的车吧?
电车平稳前进,摇摇晃晃。
如果忽略栏杆以外狼藉的炮后景象,他们真的像在观光,在享受和平年代的悠闲。
车子发出呜呜的气鸣声,与此同时,车头轻漂,进入海军船坞的拐角。
车头刚进入海军船坞旁的公路,所有乘客的呼吸声都停滞了一瞬,只见道路两旁的破败建筑碎成粉末,将海风也一并染成灰色。
如果冷不防吸上一口,那股烧焦的味道就会顺着鼻腔,冲进肺里,熏出泪涟来。
战后景象令人发怵,好消息是,只要过完这段长达1.5公里的路就安全了。
眼瞅着不远处轻云消散,中环高大的外资建筑群逐渐出现在城市边际线上,虞珂的心已经不在这里,早已飘到中环汇丰银行15楼的办公室里。她的爸爸恐怕正因为战后兑钱的事情焦头烂额,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惦记她这个女儿。
虞珂全靠胡思乱想,打发看到战后败景后的内心冲击。
就在这时,咻咻咻三声破空声响起。
不是导弹,而是一些…更恐怖的东西。
下意识的,所有人都朝空中望去,只见三艘敌机紧贴着建筑物飞快划过,随后消失在某座高大的建筑后面。
这还是虞珂第一次肉眼看到敌机的存在,那么清晰,那么精密,又那么的…靠近。
就在大家以为敌机只是路过的时候,忽然,嗡嗡嗡宛如蚊子叫的机翼声再度响起,而且声音由小逐渐变大,明显是正在靠近的模样。
几乎是声音重返的瞬间,电车速度骤然加快。
明显是电车司机也慌了。
司机踩实了油门,将原本只有20-30码的观光巴士开出120-130跑车的即视感。
虞珂还是愣了两三秒后才意识到——天啊,敌机返回了。
是单纯的返航,还是注意到他们了所以才返航?
她不敢细想。
车内的乘客也不再像最开始那样淡定了,细碎的讲话声伴随急促呼吸接连响起,慌张的情绪正在车内蔓延开来。
虞珂立刻看向一旁的宋闻。
虽然他们才相处了一天一夜,但她已经养成了遇事不决找宋闻的习惯了。
而宋闻也是一如既往的靠谱。
他的眉头蹙成一个深深的川字,手上动作不停地解开他们的安全带。随后,他的目光落在虞珂的小腿上,强硬地说:“把鞋子脱掉。”
虞珂低头看向自己的鞋子,是迪奥的新款,还是上个月回国的时候奖励自己的礼物。
但她没有反问宋闻为什么,二话不说就把鞋子脱掉了——不知不觉中,她对宋闻的信任竟已那么深,几乎到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的程度了。
虞珂的行李很多,明显是带不了这双鞋子了。
她将鞋子留在座位下来,也不知道这双名牌的下场是被人带走还是被炮火烧毁,虞珂希望是前者。
就在她以为她要赤脚跑路的时候,宋闻忽然脱掉自己的帆布鞋,弯腰替虞珂穿上。
这还是虞珂出生至今,和男人做过最亲密的事情——宋闻握住她的脚心,将它放进帆布鞋里,**的手感就像麻醉针,顺着血管一路攀爬到她的心脏,虞珂也因此心脏砰砰乱跳。
等宋闻再直起腰的时候,她脚上正穿着宋闻的鞋子,鞋带绷得很紧,鞋子死死卡在她脚上。
宋闻,只穿着一双白袜。
虞珂看着鞋子,就像看到两人对换的处境,心里杂七杂八竟不知道从何开始胡思乱想才比较好。
好在现在的情况不是一个春心荡漾的好时候,就在宋闻把自己的鞋子脱给虞珂的时候,炮火居然落在了电车后头的道路上,掀起一层热浪。
热浪夹杂着碎屑,毫不费力地追上前面的巴士,落在众人的头顶上。
最可怕的是,这不是敌机的攻击,而是香港方高台发射站的反击——他们一来一回的对峙,竟然将这辆小小、可怜的巴士夹在中间,成为名副其实真正意义上的炮灰。
又一声巨响响起。
这次是落在车前。
与此同时,电车骤然刹停。
开足120迈的车子突然停下,连带着乘客全部失去平衡,朝前飞扑而去。前排还有些可怜的乘客还被压在下面,尖叫、央求着大家尽快离开。
至于虞珂和宋闻?他们早在司机刹车的瞬间就夺门而逃了。
虞珂甚至没反应过来他们是怎么从二楼下到一楼的,等回过神来,她正被宋闻拉着,在狼藉的街道上一路狂奔。
余光间她还看到电车司机和售票员也下车了,丢下一车子乘客狼狈逃跑。
炮火反击和空袭同时爆发,搁谁身上不害怕呀?从电车司机弃车逃跑开始,电车内爆发更大的骚乱,乘客们踉跄拥挤着跑下车,不一会儿就都全散开了。
在虞珂宋闻跑进庇护建筑群之前,这辆巴士已经变成一辆空车了,孤零零地停靠在街道中央,散发着悲伤的气息。
哎。
战争甚至没给虞珂忧愁伤感的时间。
下一秒,炮火声响起。
虞珂亲眼看到刚刚还在乘坐的巴士被炸得飞了起来,离地十米,顿时火花四射,仿佛一场在街道中央燃放的烟花。
没来得及下车的乘客,恐怕再也无法下车了。
虞珂瞪圆了眼睛,任由橙红色的光染红她黝黑的眼眸。这时,一双温暖厚实的大手覆盖在她眼皮子上,挡住所有的火光倒影。
“别看了,你不是他们。”顿了顿,手掌主人又说:“我不会让你变成他们的。”
是啊。
虞珂永远不是死掉的这些人。
幸好,他们跑得够快。
幸好,她有宋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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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941年12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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