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王卦先应约前来。
他形单影只地出现，跟着秤星走进胡仲山在应天的宅院。
秤星记得，那天猜测出王卦先真实身份后，胡仲山特地交代过，一切要装作浑然不知。
那就一切都按步骤来。
“公子，您的马有人已经牵到马厩去吃草了；您从金陵台一路过来，还要更衣啊？要的话，小的给您带路。”秤星敞开一边胳膊，引出客房边的恭房方向。
“我看见了，自己去去就来，你先去忙吧。”王卦先从容应答，顺便看了一眼客厅斜对面的餐厅。
餐厅旁离得不远就是厨房，此时已经传出阵阵诱人的酸甜气味。
看来今天胡家做了樱桃酱为基础的菜肴，只不知是什么？
秤星见王卦先自己回头往恭房去了，也不杵在地下叫人难堪，自己去了厨房催茶。
金陵台常年备着阳羡茶，估计王卦先早就喝腻了。今日菜色多有滋味，若茶味过于浓香，跟菜色冲突，终是不美。
幸好家里还有些虎丘茶，最是清淡，平时胡仲山口重懒得喝，今天拿出来也不算是怠慢了贵客，
王卦先这边进入恭房，见房间四角都从房顶上垂挂下薰笼，正中一座椅下放着鹅毛和木炭屑子的恭桶。临近出口处，还有脸盆里装着清水，配着皂角和手巾。
解衣坐下，王卦先这才注意到自己左手旁边有一方镂空小柜，顶上是草纸，下方是用黑布内衬着的竹篓子；而中间，竟大大方方地放着一大摞子……月事带？
下意识地往门口看了看，王卦先确信，这院子里大约连个丫鬟都没有，否则刚才进来的路上，就应该已经见到了。
也没听说胡仲山娶妻啊，他怎么会……
王卦先方便完，一脸狐疑地洗手。
幸好今日身上并无不爽，纵使后腰有些疲累，也是骑马颠簸所致。
厨房已经开始往餐厅传菜，胡仲山从书房走出来，远远地向王卦先招呼着：“王兄今日赏光前来，小弟不胜荣幸；家中便饭，不及金陵台珍馐美味，王兄可千万不要见外。”
二人入席，只见桌上满满当当已经摆了大大小小，七菜一汤，正合两个人吃的分量。
秤星虽没在酒楼茶楼当过差，好歹也是扬州官宦人家的家生仆人，菜色菜名还是见识过几个，此时便充当了讲解：“王公子，今天准备匆忙，晚膳有白汤斩肉，文思豆腐羹，将军过桥，笋尖老鹅，雪菜年糕，小乔白鸭，外加一道胡菜，樱桃毕罗。”
王卦先扫视一眼，只见那樱桃毕罗用绿叶从腰间系着，粉白嫣红，十分可爱。在一整桌扬州菜间，不可谓不显眼。
差点要动筷，忽然提醒自己这是甜食，估计得留到最后才能吃，可不能按照自己在家中的脾气，乱了作客的礼数，王卦先便故意岔开话题：“这品小乔白鸭，倒是从来没有见过，不知有什么出处啊？”
胡仲山挥挥手，让秤星下去，自行去后厨吃饭，这才娓娓道来：“这是我们九江的名产，小弟想着，王兄吃惯了淮扬菜，或许想尝尝别的，就选了一道小弟家中平时爱吃的菜色，增添些意趣。”
一边说，胡仲山一边亲自给王卦先盛了一碗，汤中有鸭，还浮着冬虫夏草和泽兰。
王卦先接过来，拿勺子舀起，吹了一吹这刚出炉的热菜。
胡仲山看王卦先虽然平日多是男装打扮，也学得七分做派，此时吹凉汤水的样子，唇角微微翘起，双睫低垂，并无喉结和胡须，便更加证实了自己当初的猜测。
“王兄觉得如何？”胡仲山看王卦先喝了几口，客气地追问。
“此汤，甚补。”王卦先品了品，放下碗来。吃出冬虫夏草的味道后，王卦先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被十全大补。
平日不爱吃补药，现在突然吃药膳，希望不要有什么过分的反应。
“那就好。小弟虽是外地人，但这些日子在应天，吃了许多应天菜，慢慢地也适应了这应天的滋味。王兄的口音，听起来跟应天也差不多少？”胡仲山夹了几块笋尖，他近日最喜欢吃些脆的。
“胡二爷好耳力，为兄正是扬州府出身，一水相依，乡音难改啊。”王卦先拿勺子挖了些白汤斩肉，细细品尝。
所谓白汤斩肉，便是扬州土话里的上汤狮子头。将肉斩成肉糜，可不就是斩肉吗？
“既然前番承蒙王兄照拂，完成了户部的单子，今日小弟有些许粗鄙之见，不知王兄可愿意指点一二？”胡仲山夹了一块鱼，用心把大刺都一一挑出，这才恭敬地用碟子送到王卦先面前。
将军过桥，俗称黑鱼两吃，一半烧汤，另一半炒鱼片。
看他笨拙的模样，王卦先猜测，胡仲山平日里并无这般侍候人的习惯，确定他今日真的是有事相求：“二爷不妨直言。”
“王兄眼观六路，这几年瓦剌人的动向，怕是比小弟熟悉得多？” 胡仲山把那鱼刺翻了翻，几分期许在眼底流动。
“山雨欲来，不过等个由头，找咱们发难。怎么，二爷是想做瓦剌生意？瓦剌人，不拘什么，都是用牛羊来抵罢了。他们最怕的，就是失去这些活牲口，那就断了他们所有的来源。不管是吃食，还是买卖，都从这活物里来。”王卦先咽下鱼片，暗叹黑鱼鲜美。
“那如果我们能劝说瓦剌人，跟咱们赌一赌国运，王兄觉得，有几成胜算？”胡仲山搅了搅文思豆腐羹。
这里头的算计，就像文思豆腐羹里面针线般细碎的豆腐丝，牵一发而动全身。
“赌国运？二爷胆子未免大了些。为兄不甚明白——赌本朝的国运？”王卦先闻言震动，放下筷子。
此时此刻，他十分确信，能让冲着餐厅门口坐在主位的胡仲山这么说的地方，必然是没有外人了。
“商场沉浮，国运二字听起来威名赫赫，其实无处不在。”胡仲山端起饭碗，一颗颗晶莹透亮的米粒，在烛光下泛起油光，是刚才胡仲山吃笋尖沾上的鹅油。
扬州的“老鹅”，别名盐水蒸鹅，只是本地的叫法。
“民以食为天。两军未动，粮草先行。若观史册，天下大乱之时，粮价大多飞涨，民不聊生。我们知道这一点，那些瓦剌人，能不知道这一点吗？”胡仲山拿筷子尖绕着饭碗口画了一个圈。
“二爷，你不会是想让我跟你一起趁机屯粮居奇，倒卖赚差价，用饥民的命来换钱吧？”王卦先提前把丑话说了出来：“若是存了这个心思，为兄可没法再和二爷合作了。此等有违人伦之事，私心认为，不可沾染。”
“王兄说的哪里话，‘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小弟纵然无戎马之才，也不至于道德沦丧，吃奸佞饭、发国难财。不过，有心如此之人，或许另有其人？比如，做着夺取天下后，大赚差价美梦的，瓦剌人自己？”胡仲山转身，从旁边的香案上一只匣子里，拿出自己先前起草的一份合同。
王卦先定睛一看，米粮置换。
这份合同大概的意思是，从签署合同之日起生效，瓦剌与三叶进行一笔米粮置换交易。
签署日当天，双方达成共识，设立一个对三个月后米粮价格的预估。
等过三个月，双方再把实际市场粮价跟这个预估的价格进行比对。
若是三个月后，米粮价高于预估价格，则瓦剌获胜，三叶负责赔付瓦剌银钱若干；
若是三个月后，米粮价低于预估价格，则三叶获胜，瓦剌负责赔付三叶银钱若干。
“二爷的意思是，要想办法在规定日期内，将粮价打下来，坚决不让它高于预估的价格？”王卦先试着推演了一下。
粮价在市场上的体现，是供给和需求双方博弈的结果。
要么同样粮食数量下，人口减少，导致粮价下降；要么同样人口下，粮食变多，导致粮价下降。
战争时期，有许多运输过程造成的粮食损耗，就算有人员伤亡，人口减少，也大多无法抵消粮食本身的消耗速度。
难道胡仲山的计谋，是要天降粮食，在规定时间内，粮食突然变多吗？
这太不可思议了。天时既定，这世上哪有莫名其妙突然多出粮食的道理？
“王兄只告诉小弟，负责运盐的弟兄们，可否助小弟一臂之力？王兄也知道，我们钱庄人户，守仓是强项，可运输是弱项，不然也不会用票据兑换银子，而是直接找人走镖了。”胡仲山挑了一块肥美的鸭肉，放进王卦先碗里。
王卦先顿时愣了。
自己在外打出的名号，是以中介生意为主要营生。
胡仲山能说出盐商来，说明王卦先的底细，已经被翻出来了。
难怪恭房里，会备下、月事带。
难怪今天他给自己夹菜，居然还会耐心地把刺都挑了。
这都不是对寻常生意伙伴的待遇，而是把王卦先，当成自己家生姐妹的待遇啊。
王卦先看着那块鹅肉，思量片刻，果断地夹起来，放入口中。
鸭者，押也。
鹅者，讹也。
扬州老鹅，实为应天蒸鸭。
谁说押不中、那缺心眼的瓦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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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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