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黎沣和表婆在酒店安排客人们下午的活动,让我到家里等她,陪她好好说会儿话。
陶乐喝了酒,就由我来开车,妈妈和表爷坐后排,陶乐坐副驾。
后视镜上吊着一个水晶坠子,里面是一张小朋友的照片。
我愣愣地瞧着,陶乐眷恋地摩挲着坠子,说:“这是安安满月时候的照片。”
我反应过来,这是她和黎沣的孩子。
我感叹道:“真乖。”
表爷在后面开心地笑:“安安乖,安安乖。”
表爷之前那次脑出血,虽然发现得快,治疗得早,但还是留下了一些后遗症,他如今行动不是很利索,说话也有些含糊,一路上却还是不停问我的近况,我得分心去回复他。
省城的变化不算小,好多路我都不太认得了,陶乐小声地提醒我左转右转,我感激地朝她笑,终于见到了熟悉的大门,我轻车熟路地绕过前几幢,把车停在家门口。
陶乐扶着表爷下车,妈妈和我把后备箱给表婆表爷准备的东西往外拿,我上午寄存在酒店大堂,本想让妈妈带过来的。
我站在台阶下,仰头看这幢小房子。
陶乐站在上面,招呼我和妈妈快进去。
台阶是重新粉刷过了,大门和入户门也都换了新的,都装上了崭新的智能门锁。
月嫂帮我们卸下手里的东西,一边跟陶乐说:“安安中午吃了不少,现在刚睡着。”
“我上去看看。”陶乐走到一半,招呼我一起去,“烟烟,你要不要一起?”
我从上楼梯就开始蹑手蹑脚,她笑:“也没那么容易吵醒啦!”
走到黎沣的房门口,她轻轻推开门。
书架没变,书桌没变,好多都没变,但好多又变了。
这房间里不再只有电脑、游戏机、篮球、乱七八糟的书,多了许多色彩明艳的小装饰,大床旁放着一个小婴儿床,顶上还挂着坠满小马的哄睡玩具。
安安吮着手指,睡得香甜。
这就是黎沣的小孩儿。
“小孩儿一天一个样,下次你回来,她就能叫你姐姐了。”
我隔着薄薄的衣服布料,轻轻拍打安安,小声说:“姐姐好,叫姐姐好。”
从房间出来,我扭头看向不远处的另一扇门,终是没有勇气再打开。
——
表婆回来时,黎沣没有一起回来,陶乐说:“他和那些同学也挺久没见了,是得在一起好好玩玩儿。”
晚饭我们围坐一起,聊了很多,从无冷场。
我的工作、表婆表爷退休后的日常、安安成长过程的趣事……好多好多,说到后来,表婆感叹到:“烟烟,你也该考虑人生大事咯,小沣已经安稳下来了,我现在啊就盼着你这一件事啦,你一个人在外面,生病都没个端茶送水的,我都担心呀,要找个人好好照顾你才是,知冷知热的,多好。”
妈妈尴尬地在我和表婆之间看来看去,我知道,她怕我生气,因为每次她和我聊起这个话题,我们都不欢而散。
但我只是拍了拍表婆的手,说:“我知道,会有的,慢慢来。”
陶乐站起来,一边去客厅拿东西,一边说:“妈妈,烟烟这么能干,可以照顾好自己的,怕是好多男孩子都不如她呢,烟烟可得慢慢选。”
她拿过来的是我送她和黎沣的新婚礼物。
“你看,这是烟烟做的拼贴画,多好看呀,这枫叶都是一片片洗净、过腊、风干后装裱起来的,她怎么这么有想法呀,简直就是一个艺术家!”
表婆被逗笑了,隔着装裱的玻璃,她细细地抚摸那副红色的画,不停说:“好看……好看……是真喜庆、好看……”
得知第二天我要回南方,表婆又很是拽着我的手念了很久,才放我回家,不停叮嘱我一定要常和她视频。
回家的路上,我靠在妈妈的肩膀上,眼泪从我紧闭的眼角细细地留下来,妈妈轻轻拍打着我的手安抚我。
——
第二天妈妈和我拖着行李箱下楼,走到单元门口,我停下了脚步。
黎沣听见声音回头,疲惫的脸庞在看到我的时候扬起笑容。
“小沣,你怎么来了?”
黎沣上前接过我和妈妈手上的行李箱,说:“我来送烟烟去机场。”
“哎呦,你昨晚很晚才回家吧?该好好休息的。”
“没事儿,也不是很晚,这儿不太好打车,我送送她。”
妈妈和他很是客套了一番,我站在车前,不知坐前面还是后面。
他帮我拉开副驾驶的门,缓解我的尴尬,“怎么?还真把我当滴滴司机了?”
我瘪瘪嘴,坐上了车。
车子转过拐角,妈妈从后视镜里消失。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上午九十点钟的朝阳和煦温暖,车子驶上大桥,黎沣伸手把我头上的遮光板放下来,他笑起来,问我:“你还记不记得,我高三毕业那年喝醉了,你接我回家?”
“当然记得了。”
那时他睁着迷蒙的眼睛,温柔地对我说,我们是一辈子的家人。
“那应该是我第一次喝醉,可太难受了。”
“你回去吐了半夜,我都不敢和表婆说,在柜子里偷偷找解酒药,还不小心打碎一个杯子……”
“结果第二天还是我背下了这个锅。”
“不该你背吗?欸,你真的是,不能喝就去小孩儿那桌呗。”
他哈哈大笑,我也咧开嘴笑得畅快。
经历了无数个日夜,我们终于能如此坦荡释然地在阳光下谈论起往事。
导航冰冷的女声播报着快到目的地了,我们不约而同地静下来,有一会儿没有说话。
车稳稳停在下客区,黎沣说:“我以为你这次也不回来。”
“我最好的家人的婚礼,当然要回来了。”
他扭头看着我,像当年我搬去他家那天一样,笑得真挚温暖,“以后也常回家看看吧。”
“嗯。”
他帮我把行李搬下车,我向他道别:“我走了,黎沣,祝你快乐,新婚快乐。”
我朝入口处走去,他喊住我:“乔烟。”
我迟疑着转身,他已经走过了半条车道,很快就来到我面前,抱住了我。
今天没有穿高跟鞋,我得仰着头,下巴才能靠在他的肩上,阳光刺得我眯了眼,泪水滚滚而下。
“画很漂亮。”
后来我去了那座闻名的红叶山,确实像他说的那样,漫山遍野斑斓的红,美极了。
“在外面照顾好自己,要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按时复查。”
前两年我失眠厌食,脊椎酸麻,医生说我是脊柱血管瘤,还伴有中度焦虑和轻度抑郁,那段时间除了妈妈,我拒绝见任何人。
“多给妈妈和小华姐打电话,她们都很挂念你,常回家看看,哪个家都行,你的房间一直给你留着的。我……等安安长大一些,就会搬走。”
我把自己困在一个残忍的牢笼里,反复撕扯,不愿脱离。
“乔烟,我们永远是最好的家人。”
他一直抱着我,等到我呼吸平稳,泪水被风干,才把我放开。
我对他说谢谢。
谢谢他永远如此,承接我的泪水,共担我的难过,但从不窥探我狼狈的样子。
“一路平安。”
“再见,黎沣。”
我转身离开,我知道他还在看着我,像从前那样,从无例外。
飞机冲出云霄,那条长长的蜿蜒的江终于再看不见,厚重的云层上,是万丈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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