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枝闻声，状似忍着剧痛，神色一脸痛苦，缓慢转动颈部，回望身后。
她匍匐在地，看向一方近在咫尺、轻摇晃动的衣角。
万枝沿着衣角的位置，缓缓抬头。
视线向上移动，看见了柳公子极俊的脸庞，犹如被惊着一般，痴痴凝望，默不作声。
柳公子打量这个忽然冒出来，嘴里喊着小心，不顾生死替他挡了一击的女子。
若非他反应迅速，用法器罩住她，她恐怕已经是一具死尸。
尽管莽莽撞撞，相帮却不似作假，尤其看他的眼神……欢喜之色呼之欲出，肆无忌惮，又坦坦荡荡，眼神之大胆，令他不由皱眉，又问一次：“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了吗？柳公子……”面前的女子眼神转暗，神色戚戚然，“昨夜我险遭不测，柳公子带人及时擒拿歹徒，救我一命。柳公子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昨夜？
歹徒？
昨夜，他只抓了一个骗财的小贩。
柳怀瑾忆起昨夜之事，抓住小贩时，一旁是有一个乞丐，他见乞丐可怜，还给了钱。
那个乞丐是她？！
柳怀瑾打量她。
衣饰简单，胜在干净整洁。
眸盈秋水，冰肌玉骨。
青丝用蓝色发带高高绑起，仰头上望的姿势，青丝如瀑垂落于身后，流水般摇曳，纤弱柔美，却又风仪卓然。
与昨夜那个浑身泥泞、脏乱不堪的乞丐相去甚远。
“你是乞丐？”柳怀瑾这么问话，心中却不信。此女貌美，丰姿出尘，怎可能是乞丐？
“我不是乞丐。”
她解释：“我家住鸿城，此番远行，是为兄长求药。可我此前从未出过远门，错信奸人，钱财失尽，还要把我卖至花柳之地。幸好鸿城民风开放，为女子者，亦能习武读书。我自幼习得拳脚功夫，趁其不备，寻机逃走，受了伤，又无余财，沦落至流芳华街，被柳公子所救。柳公子之恩，无以为报，唯有……”
柳怀瑾道：“打住！”
柳怀瑾见过云京十三洲舆图，对南洲鸿城有所了解，鸿城是唯一一处女子治国的地界，历代城主、亲王皆是风华绝代的女子，是传说中的神脉后代，千年来有数位皇室中人飞升成神。她这般模样、又能只身外出至南洲边界，确实是鸿城人才说得通。
只不过什么恩，不必要。
“你叫什么名字？”柳怀瑾问。
“万枝。”她答。
“好，万枝。昨夜救你是巧合，你不必记在心上，你若要记，方才帮我挡了一击，扯平了。你可以走了。”
“救命之恩，岂能忘？柳公子帮我数次，擒获歹徒、接济钱财、解我困境，就连刚刚，也是柳公子及时用了法宝，我才幸免一难。公子之恩，我必结草衔环，以作报答！”
他说得清楚，她却神色恳切，句句不离报恩……
柳怀瑾这两日，遇到不少千方百计接近、姿态轻浮、行为孟浪的女子，那眼含秋波、欲语还休的眼神，与眼前这个万枝如出一辙。
柳怀瑾看穿了她的心思，明为报恩，实则……心悦于他。
柳怀瑾不拆穿，一针见血道：“你既要报答我，又如何为你兄长求药？”
万枝微微俯下身，神色愈发黯淡，语气艰晦：“药……要寻的。兄长还在家中等我，只是柳公子有所不知，这药极不寻常，是能解万毒、祛病除疴、令人起死回生的天灵丹。传闻是仙人炼制，罕见难寻。我在鸿城时，听给药方的游方方士说，天灵丹极可能在……”
柳怀瑾眼神微微一颤。
恰在此时，金玉堂堂主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万枝的话。
“柳公子，万姑娘。”
一改之前的阴阳怪气、言狂意妄，变得彬彬有礼、软语温言。
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令柳怀瑾心头一警，先放一放万枝，抬眼望去，万枝也惊诧地稍稍侧身，偷偷瞄了一眼。
这不瞄不打紧，一瞄……
万枝心神激荡，犹如狂风骇浪在心间呼啸——
幻影！
她在牧北野身上看到的幻影，在金玉堂堂主身上，又看到了！
明明方才看见金玉堂堂主，还没有幻影！
万枝一时分不清是她眼花了，还是她精神错乱了，呆呆地望着一幕幕变化的幻影画面，耳边柳怀瑾与金玉堂堂主的对话也在不断地钻入耳朵：“堂主何意？”
“我知柳公子在找云暮山舆图，不知柳公子所为何事？”
“喔？堂主肯卖此图？”
“云暮山舆图，我没有。有一些线索，柳公子也许用得上。”
“什么线索？”
“柳公子须先告知，找寻云暮山，所为何事？”
“……求药。”
“求何药？”
“天灵丹。”
“那柳公子、万姑娘所求相同。万姑娘为兄长，柳公子为何人？”
“无可奉告。”
“相传天灵丹是云暮山山主始祖所炼，继任山主再无炼制天灵丹之神通，珍藏于阴阳泉眼之中，昔有凤鸣山主为鸿城雪亲王豪掷天灵丹，天灵丹所剩无几，仅余一颗。柳公子、万姑娘都要天灵丹，如何分得？”
“与你无关。”
“既为救人，我可告知柳公子线索，还望柳公子得了线索，莫再纠缠金玉堂。纵然你身怀云暮山数百年来流入世间的各类法器，你无修为，这些法器在你手上发挥的功效不足十分之一，我想杀你，还是杀得了。”
“喔？那为何不杀了？”
“我不滥杀无辜。”
“堂主这话说得未免……可笑。”
“云暮山位于浮生河上游，南洲、东洲交界。你无灵力，寻不到上山之法，唯一可能接触到云暮山的人的机会是，前往南洲、东洲交界的忘忧集市，找到灵品天下阁。”
“灵品天下阁？”
“柳公子对灵品天下阁应当不陌生。你身上的各类法器，皆由灵品天下阁流出，或赠、或卖给有缘人，有凡人、也有修士，凡人百年后、修士元神寂灭后，法器多就此封尘，少数入世买卖，柳公子家财万贯，才能拥有这么多。”
“灵品天下阁是一个兵器铺！”
“灵品天下阁对外是一个兵器铺，背后由云暮山管辖。我方才说了，灵品天下阁流出的法器，或赠、或卖给有缘人，重点是有缘。云暮山以灵品天下阁之壳挑选有缘人，考核品性、不许声张，诸多有缘人得了宝贝，仍不知与之打交道的是云暮山。故灵品天下阁在世人眼中是一个普通的兵器铺。不过灵品天下阁内，不是人人都是云暮山的人，柳公子须明眼辨之。”
“你如何得知？”
“柳公子想要云暮山线索，我如柳公子所愿，给了柳公子，是真是假，柳公子一去便知。”
“为何改变主意？你想要什么？”
“我说过了，莫再纠缠金玉堂。你若再为云暮山，对金玉堂纠缠不放，我会杀了你。”
“你说你不滥杀无辜？”
“你若再来，便不无辜。”
“你既肯告知，先前为何杀我？”
“柳公子还是关心，你与万姑娘，谁先一步找到云暮山，得到天灵丹吧！”
金玉堂堂主说完这一句，恰逢万枝看完他身后的一叠幻影画面，未来得及消化，金玉堂堂主便如云雾散去一般淡化了身形，万枝连忙伸手去拦，脱口而出：“等等！别走！”
金玉堂堂主一如来时般突然，顷刻间踪迹全无。
随着金玉堂堂主离开，罩住万枝和柳怀瑾的法器落下来，白光殆尽，唯余远处的零星灯火，巷道一下黯淡了许多。
万枝没拦住他，心情万般错综复杂地坐在原地，一时间连身后的柳怀瑾都不想分精力应付了。
她知晓了金玉堂堂主为何态度骤变、判若两人！
也知晓了他为何清楚云暮山所在！
更知晓了他为何放话再纠缠会杀人！——金玉堂堂主，哦，不，是神脉后人薛灵，金玉堂堂主是一体两魂啊！
万枝头疼地抚上额头，难以消化幻影所见。
神脉后人薛灵的灵魂，在金玉堂堂主体内……
天呐。
牧北野的幻影和天石谶言，让万枝提前知晓十二位神脉后人是谁、如何找到他们、如何助其成神。
可她以后遇见的神脉后人薛灵，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姑娘！
不是残存在金玉堂堂主体内的残魂啊！
万枝刚才透过金玉堂堂主所见：既是金玉堂堂主，也是薛灵，准确说是薛灵如何脱胎于金玉堂堂主、重获新生的全过程！其之血腥、之痛苦，以及你死我活的结局，令万枝不忍回忆。万枝原想拦住薛灵，告知薛灵未来之事，没能拦住……
万枝抚额垂眼，丧气极了。不止是为没拦住薛灵，还为新发现的几件事——
她能看见神脉后代的未来。
不仅仅是她自己，也不仅仅是预言中要与她关系匪浅的牧北野！
她不按预知上的命运行事，导致提前遇到全然不同的薛灵。
意味着不同选择会改变生命的轨迹，那以后找神脉后代会受影响吗？
再看见神脉后代的未来，她该干预福祸，还是顺其自然？
万枝头绪纷乱如麻。
一个声音说该！病人之病，忧人之忧，既已知晓，便不能袖手旁观！
另一个声音说不该！神脉后代归位事关云京安危存亡，乱了神脉后代的命运，生了波澜，万一影响神脉后代归位，神力永散，云京倾覆，千万万生灵何其无辜？
万枝越想，心越乱。
冷不丁听到了柳怀瑾的声音，淡淡的，很平静，也很坦荡。
“你听到了，天灵丹在云暮山，想找云暮山，先找灵品天下阁。天灵丹独一无二，你得，还是我得，各凭本事了。”
万枝一愣，想起天灵丹是她信口胡诌的一个和柳小公子、云暮山扯上关系的由头！
哪曾想这么衰！这破由头，还能撞了？！！！
万枝打量他，世间凡人向往、找寻云暮山有千千万万个理由，谁能想到这么巧一个年纪轻轻、弱冠之年、风华正茂的小公子找云暮山，为了一颗治病救人的药？！！
万枝找天灵丹是瞎编，眼看他当了真，把她当作竞争对手，拉远距离要走。
万枝忙朝前一扑，拉住他衣袂，情真意切道：“柳公子！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能恩将仇报！天灵丹，我不要了，留给柳公子，我另寻……”
“哦？”柳怀瑾微垂眼帘，看向万枝，“你兄长不是还在家中等你求药？”
“呃，兄长宅心仁厚、宽以待人，知其缘由，定能体谅！再者，云暮山擅炼灵丹妙药，定另有他法！”
“倘若没有呢？”
万枝听他的追问，紧逼不放，不由冷汗涔涔。
一个破借口束住了她，答不好，必难以取信于他。
如今她凭一己之力难入云暮山，借势于他一能掩人耳目，二有法器护身，是眼下去云暮山的最优之法。
万枝心一横，坚定道：“一定有！云暮山是仙山，仙人神通广大，定有救人之法！倘若没有……我也不会同柳公子抢！我会求柳公子垂怜，分我半颗，为我兄长续命。倘若分药有损药效，我穷其一生，寻遍天材地宝，也会为兄长、柳公子求药之人找回足以弥补药效之法！”
“我若不肯呢？”
“柳公子……”万枝讷讷唤他，神似不可置信，心中极快盘算，不能改口不要天灵丹，此题无解。
万枝调整了神色：“以后的事，现在来说，太早了。且不说能否寻到云暮山，即便寻到了，云暮山愿赐药与否亦是未知。柳公子与我都为天灵丹，纵使我说千百遍，柳公子也难相信。若柳公子不放心，可与我同行，看我是否是忘恩负义之辈！”
万枝眼神哀怨黯淡，好似满腔真心被践踏、满腔柔情被质疑，一派似怨非怨、愁肠百结，却又不甘误解、风骨峭峻、自证清白的模样。
柳怀瑾微有动容。
“可。”
万枝神色转喜，便又紧接着听到他道：“可我不缺同伴，无需人与我同行。”
万枝愣怔：“那你缺什么？”
柳怀瑾道：“婢女。”
“此去云暮山，路途遥远，我缺一跟随侍奉的婢女，你可愿意？”
万枝：哄骗小肥羊，拿捏角色，小事，不在话下。演，演，演，我演，演，演。
柳怀瑾：冷眼旁观，无动于衷，一击致命，婢女，可愿？
万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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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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