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春末,奶奶被确定得了老年痴呆症。
大夫说没得治,只能多多在家照看。
从医院出来,杨盛湘不知去了哪,我只好带着奶奶坐到医院门外的石凳子上等他。
看着奶奶一动不动望向远处,我忽然觉得这座县城被平平整整展开来,偌大的世界起起伏伏,是我一眼望不到头的茫然。
大夫说这种病全名叫阿尔茨海默病,一般老年人得的多,上了年纪的人本就容易忘事,再因儿女不在身边照料,就渐渐病了嘛。
……
不晓得过了多久,杨盛湘还没来,我和我的老师倒是不期而遇。
“思决,你怎么在这?”
“我带奶奶来看病。”
“老人家这是……”
“老年痴呆。”
老师叹息一下,又紧接着问:
“那你留学……”
我苦笑一下。
“如您所见,奶奶她……她现在离不开人。”奶奶又突然要站起来,我扶住他的肩,一边抱歉说,“老师,那留学名额就留给别人吧,辜负您的期望,我……抱歉。”
他拍了拍我的肩,安慰说:
“好孩子。没关系,我一直在这里,有什么需要来学校,我会尽我所能你。”
老师刚离开,杨盛湘就出现了。
“思决!”他气息不稳地奔跑着叫我,“回去了。”
回去路上我心情有些沉闷,他问我什么我无精打采地回应。
“刚刚我居然碰到家里原先的管家了。”
“嗯。”
“他给了我一个信封。”
一张贴有邮票的信封跃然眼前,我背着已经沉睡的奶奶蔫巴巴地看了一眼,“哦”一声。
“我来背奶奶,你歇一下。”
他说完就替我把奶奶扶住。老人背弄醒有些小脾气,嘴里咭哩咕哝骂了些什么,杨盛湘像哄孩子一样一边说“好好好,我们回去叫思决回家吃饭”,一边将她背起来平稳地向前走。
一瞬间真的有种一辈子的感觉。
一辈子究竟是怎样的?其实一辈子不是死前最后一口气荡在喉咙里——那一口气不算一辈子。一辈子是活着的某个瞬间,只有那些平平淡淡的,或是惊心动魄的,抑或是痛哭流涕的——这些零散的组合在一起,才是我们的“一辈子”。
我以为杨盛湘能伴随我走完余生所有,但他的一生,太过跌宕。
“他们……他们没有忘记我。”
小电灯下,杨盛湘抬起那双漆黑的眸子,眸光里荡漾着丝丝水光,又抬起一张纸,声音低哑:
“这是他们给我的飞机票。”
我愣了一下,拿着那张厚厚的纸片,指腹抚过那张机票上奇怪的纹理,低语道:
“飞机……可以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我的妹妹是我亲生妹妹,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生了很严重的病。”或许是由于我声音太轻,轻到打颤,他也不由得放轻了嗓音,“他们希望我能过去陪她治疗。”
“……”
机票上的出发时间是后天凌晨,所达的目的地,是我差点去留学的美国。
世上某些事过于巧合。
我问他:
“你愿过去吗?”
“我想去。”他说,“那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后一个血肉之亲。”
那我呢?我本想问,我不算你的……亲人么?
但我没问。
因为我知道,血浓于水,血缘关系的亲人胜过太多羁绊——比如我为了奶奶会放弃我苦读几年书才有的留学名额。
那夜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我在被子下嗅着他身上对我有致命吸引力的气味,那是种温厚的汗液味道,不难闻。
“杨盛湘,”我轻笑一声,“你是豆蔻年华的女子吧,汗都是香的。”
他吻了吻我的唇,问:
“不喜欢吗?”
“喜欢,你浑身上下我都喜欢。你的头发你的心,我都爱。”
“我知道。我爱你在我怀抱。”
“好难听到你这么直白地说这句。”
说完我笑了,杨盛湘也笑。
空气安静了好一会,我动了动嘴,尽量让自己声音保持平稳:
“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晚上走。”
“往哪里去?”
他沉吟一声,想了想说:
“去县里坐车到天津,从天津坐飞机过去。”
我说来得及吗,他道,管家会安排的。
“安排好了就行。”
“思决,我会回来的。”
清明的雨只下了一夜,今天天放晴,月和星都露了面,向屋内迸进银白色的光。
杨盛湘的眉眼深情,那匹马似乎是在临行前眷恋自己的马厩。
可明明,明明我们见面的时间累计起来才两年有余啊,真正在一起——这是第一天。
杨盛湘,你眷恋什么呢?袁思决,你不舍什么呢?
我嬉笑着,捏了捏他瘦削的脸,说: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我问你,回不来怎么办?两年、五年内,你回不来怎么办?”
他喃喃说:
“五年……五年后你23。”
对,五年后我23岁,他25岁。
我说到那时,我就要娶人了。
男人秀气的浓眉又皱了起来,我伸手替他顺平,仰头贴了贴他的嘴。退开毫厘,我低声说:
“答应我,杨盛湘,五年时间很长,别让我等太久。”
该怎么平复杨盛湘这颠沛流离的前半生呢?我想这与强迫我不介怀我娘的死一样难。所以我不会留他,但我会让他在万里之外,留一半心在我这里。
我爱他,放任他去找自己最后一个亲人,自我平复那些颠沛流离。
我爱他,我要他最终还是要回到我身边。
第二天杨盛湘带我去县城,走之前我问:
“奶奶呢?”
“我拖吴家的姨妈帮忙照一天。思决,就一天,最后一个独属于我们的一天。”
他的手拉住我的手心,表情紧张,指尖捏了捏我的掌心肉,忐忑道:
“行吗?”
“安排这么周全啊,你真厉害!”
我带着孩子气说。
其实我们这里很穷,县城没什么可逛的,但那天杨盛湘和我逛了一天,买了很多东西。新的小灯泡,一件老人穿的厚厚的棉袄,一把蒲扇,一袋子各式各样的糖,一串冰糖葫芦,一只口琴……
“买这个做什么?我又不会吹。”
我拿着那小玩意左右端详,晚霞像被打翻在天际的红墨水,口琴闪着灿烂的光辉。他把口琴接过,放在唇边说:
“我会吹,可以吹给你听。”
乡道上扬起风沙,悠扬的口琴声散在风沙中,仿若一场戏剧到了最后,放着或欢快或释然的片尾曲。
晚上将奶奶安顿睡下后,我和杨盛湘关上房门的那一刹,近乎是凶兽争斗一般疯狂啃咬彼此的嘴,如同献祭一般将身体袒露于爱侣的利器之下。
我们将彼此推上云端,又将对方摁进海浪;我们难舍难分,又着迷于各自的**中。
后半夜我累坏了,在床上横成一条,看着他在窗边的剪影一耸一动。
和六年前一样。
“……要走了么?”
我低低的问,他走过来,俯下身往我嘴上一亲:
“是要走了。不要起来送我。”
送?我懒懒地笑了。
“你想多了,我现在骨头都是麻的……我怀疑你给我c成这样,就是为了不让我送你。”
杨盛湘闷闷的笑了。
“走了。”
“嗯。”
“睡吧……”
他最后在我额头上轻吻一下。
……
我听到布鞋轻擦地面,从我的床边,到我的床尾,从我的床尾,到卧房门口。
“吱哟——”
门悄悄打开一条缝,我闭着眼听。
门关上。大门开了,大门又合上。
那些酸涩的、若梦的过往,都在那一声声拖拉的脚步声中渐渐消匿……
……从中国北京到美国华盛顿有多远?
我记得我在老师告知我去美国留学的消息那天我查过地图的来着。
——11000公里。
对,约11000公里。
反应多来我已经随意披了件衣服摸着黑向外跑去,在月色铺满的路上,我跌跌撞撞地踩着砂砾往村口跑。
以后隔的是湘水万里,梨园万座,我不可能在直接喊他的名字——就如同平常在屋门口叫坡上做活的他:
“杨盛湘……回来吃饭杨盛湘!”
杨盛湘……你为什么要叫杨盛湘。
“旧闻西亭胜,独盛湘湖间。”
我的脑海里突然涌入了这句诗。
“杨盛湘!”
村头的那辆小货车车灯亮得刺眼,我终于被坑坑洼洼的小路绊了个趔趄。
就在我以为我要摔个狼狈的狗吃屎时,急促的脚步声忽然在我耳边炸开。
“唰拉——”
是粗糙布料擦过土地的细微的声音。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再出现五感时,我已经被一个温暖的身躯紧紧抱在了怀里。
“不是叫你不要送了吗。”
杨盛湘用他宽厚的掌心刮走我眼下的泪,低声说。
他的膝盖生生地跪在大地之上,我跪倒在他的腿上,他是滑跪过来的,用他的狼狈接住我的狼狈。
杨盛湘,你在袁思决这里惨败。
我哽咽着说:
“我败在你手里了,杨盛湘,我舍不得你走。”
周围或许是有村民在的,但那时,谁顾得着谁在谁身边。
他虎口卡住我下巴,用力吻住了我的唇。
“……别哭,想我就写信,写给……留在你书桌上的地址。”
那个春末,杨盛湘又走了。
他走的第二天,我写了封信,照他留给我的地址去邮局寄件,贴了52块的邮票。
我等他回信,村子里的人开始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我。
我不怕,因为坦荡。
他走后一个周,我在学校听到那些富家公子说:
“上个周有一架去美国的飞机坠机啦。”
“啊?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我叔叔是开飞机的,他亲口对我说,那架飞机被海上妖风弄出了店故障,掉进大海里,连渣都捞不起来。”
……
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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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湘水万里,放下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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