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冬,我满53岁。
我膝下无子女,举目无亲,生日自然是一个人过。但那年的生日我格外的想回永顺乡去看看。
自我娶回江于蓝第二年,我就搬出了永顺村,和她去了城镇生活。
公交车摇摇晃晃到了一块块白茫茫的土地前,我下了车没打伞,现在也不用打伞——
头顶的白雪还比我的黑一块白一块的头发摆的干净些,我何不就着一头白雪,一身干净地回顾故居?
村子和那些年不一样。我去翻了埋了我爹娘、姚婶表舅、还有爷爷奶奶的那座山,山上的雪很厚,我根本分不出来这是哪家的墓,索性每个土包前都雨露均沾地烧纸上香。
我还去看了小时候那条河,那条河已经干了,河滩边的树被大雪压弯,重重地垂在干涸的河床里。
今年雪大,和某年可以浇湿我眼眶的雪一样大。我在深浅不一的雪地中找我家在哪,雪太大,迷罩了我的家。我只好根据就近原则,随机找户人家问路。
越是走近前面的房子,打在我脸上的雪就越多,仿佛是在阻挡我前行,我心也随之紧张乱跳起来。
这时,房屋门打开,从门内出来一个身形正直的男人。雪挡住我视线,我看不真切,只见他拿着一个铁盆,往自家坝子前泼了盆冒着白气的热水,我忙叫住他:
“年轻人,我问一下,袁家的老屋往哪去啊?”
“……”
他没说话,我正纳闷这小年轻怎么这么不礼貌,刚走出一步,和我一样苍老的声音沙哑响起:
“哪个袁家?”
我在原地一愣,紧接着我说:
“袁更为家!”
我寻思着这人年岁应该与我相当,该不会是我儿时的玩伴吧?
“当啷!!!”
铁盆坠地的声音。
我走近,看清那人面目那一瞬,对方刚好开口,随之而来的,和叫我的这个声音一样震撼的,是那双漆黑的眼珠流下来的眼泪,融进了眼尾的皱纹里。
“袁思决。”
在我还未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上来抱住了我。
那个拥抱太用力,挤得我心口那声荡在心口三十五年的泣声低哑地泄了出来。
“……杨盛湘……杨、杨盛湘……”
“我在。”
我们的声音老得很难听,但我还是要哭着对他说,用和年轮一般的指纹擦走他的泪:
“我等了你三十五年……你失约了。可我也不再属于你了,我真的尽力了。”
“我知道……”他说,“辛苦你了。”
辛苦你披三十五年的风霜,去跨那万里的江河汇成的汪洋大海。
我说我以为你在那架飞机上再也回不来了,他说他坐的轮船,因为第一次坐飞机,不知道晚点就上不去了。
“你到这里多久了?”
他说:
“二十五年。”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围着火炉一直说。
“美国那边的人都很开放,同性恋可以结婚。
“我知道。”我说,“后来读书的时候看到过。”
窸窸窣窣的雪,像有人在雪地里跳跃、奔跑,在追逐——追逐那些追不到的过往。我看向窗外,说:
“其实你说要走的那年——就在前两天,我差点就去美国留学了。”
他愣了一下,旋即笑了:
“你是个好孩子,你要照顾好奶奶,就像我要不远千里去照顾我唯一还在世的妹妹一样。”
“你妹妹怎么样了?”
“二十六年因病去世了。”
“什么病?”
“白血病?”
“和我妻子一样。”
2016年春,杨盛湘自杀了。
他死在那条干涸的、我们初见时的那条小河边,在那些已经被冬夜大雪压弯的树枝上吊死了。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死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是——他给我留了一千四百四十封信,还有一封遗书。
尾声
2018年初夏,我带着那一千四百四十一封信,外加那没来得及给杨盛湘的一百一十封信,去了很远很远的一片海。
一千四百四十一,刚好是五年时间,因为84年是闰年,有366天。而那110封信——美国华盛顿到中国北京,11000公里。
海水浪被掀起,在空中翻滚、飞扬,像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
大概是欢迎我终于有勇气来看杨盛湘和我分割万里的起点,是那场三十五年的误会的终点。
他走了,我被一种不知名的东西而早已蛀空的心——连最后一只曾在我心中柔软翻滚或是让我痛哭流涕的蛀虫,终于也钻走了。
我决定与那些信永生。
信散在海面,我散在风里。
谁知,湘水万里,岁月难平。
——全文完——
说了吧,这是大家意想不到的结局
稍后后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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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三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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