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银华抱着木匣跟随着宫娥的脚步，一步步向深处走去。
她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宫墙深处回荡，像是丧钟响起，对死亡的恐惧裹挟着她，脚上似有千斤坠，阻止她向前的脚步。
可是她还是一步一步往深处走去，带着必死的决心。
宫娥在荣园一处富丽堂皇的殿宇前停下，将陆银华的符牒和帖子递给殿门前的侍卫，躬身低声道：“陆女公子到了，还请通报。”
陆银华一路上都在斟酌着见到乐昌，应说些什么，可以说些什么，如今就要见着，竟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开口。
不自觉间她将匣子抱得更紧着，指尖泛着白。
正欲再多思索些，就听见殿门内一阵环佩叮当，她望向声音的来处，还未看清来人，就被人拥入蒲桃香气满溢的怀中。
良久，她从怀中拔出，容不得反应，乐昌一把拉着她就往大殿疾步走去，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华儿，你可来了！我本以为你在病中，怕是来不了宫宴，你瘦了好多，不过幸好你来了。”
“你要是不来，我都不想去宴席上，可无聊了。前两天，我和荣乐大吵了一架。怎么会有那么小气的人，吃了她一碗冰乳酪，她就不理我，也不同我说话。总算你来了，你帮我说道说道她，她最听你的了。”
荣乐是皇帝的第十一女，生母是淑贵妃。
就这时，远处的大殿上传来浑厚悠长的击镈声。
在祭天了。
“傩戏就快开始了，上京最灵验的天师要为大雍祈福消灾，祈求天神保佑湘水疫病赶紧结束。”
宫宴开始了，必须寻到皇后，待在她身边，挡在她身前，挡下那一箭。
陆银华停住脚步。
乐昌见着后面的人儿不动，手上沾染的冷汗粘腻，她愣神道：“怎么了？身体是有不适？”
陆银华正容敛色，深吸了一口气，打开匣子随后道：“殿下，我曾有一梦，梦中有神，让我在端午祭祀之日，与礼成之前献清池月荷图与皇后娘娘，方能保大雍远瘟疫。”
大雍万民崇尚鬼神，祭五帝，祀诸神，烧香祭祖，求卦问卜，尤以弘元帝登基后最盛。
且乐昌知陆银华常梦魇，有预知未发事之能，如此一说，惊得乐昌愣于原地。
“此话当真？”她顿了顿，又问，“为何？”
她见着陆银华神色凝重，不似玩笑，心一沉，沉思不言语。
“我信你。"
她说完，就拉着陆银华就飞奔往大殿而去。
陆银华完全没预料到对方会不追问缘由，她对自己如此欺瞒对方深深感到愧疚，实在辜负了她一番赤城的心意。
可……还有其他办法吗？
举行宫宴的大殿前锣鼓喧天，到处弥漫着香蒲香兰的香气和符纸的灰味。
祭台下站满文武百官，乌压压一片，个个神情肃穆。而此时弘元帝李璨洄与皇后王圩立于祭坛站祭祀天地大鼎前，烈烈火光。
一旁礼官齐声高唱道：
“呜呼！皇皇上天，昭临下土。惟天惠民，奉天辟壤。愿昭阳阴不测之神明，以示彰表无私之满腔。吾等衣华夏服章，法始祖规制，以祀昊天。祈国家昌盛，万民安康，天下大同。”（1）
祭词唱完，大祭结束，帝后二人回到御座前。
不曾想，皇后头疾发作，疼痛难耐，弘元帝命内侍扶皇后于偏殿休息。
届时，祭台下的祭师头戴黄金目的方相氏面具，身着玄衣朱裳，迈着疾步入内，披着熊皮，持戈扬盾，头装弓弩，手脚并用，作野兽姿态声绝于上天。十二神兽行恐吓之态，或奔或伏击，驱赶瘟神。
四方站着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四大神兽。带假面的隶人随行，手持法器，厉声呼唤神明，鼓角之声不绝于耳。
然而，在这盛世之景下，却暗藏杀机。
陆银华匆匆扫过众人，一切皆无异常，贼人究竟藏于何处？
二人已穿过层层守卫，来到偏殿请见皇后。
“殿下，我可预知未来之事还请您帮我保密，发生何事切不可同旁人说起。”
陆银华低声道，虽是乐昌知自己本心，信任自己，但旁人却不知，于天地祭祀时说不吉之言，十杖都是轻的。
乐昌颔首。
逐渐走近，见着宫娥正揉着皇后额角，她正皱着眉闭目养神，乐昌急忙上前。
“母后，您头疾又犯了。”
皇后挥手屏退了宫娥，只留下了丹嬷嬷几人。
她抬眼看见跟在乐昌身后的陆银华，“这孩子是？”
“她是女儿从前的伴读，礼部侍郎陆时敏的长女，陆银华。上元节宫宴才见过，您不记得了？”
陆银华行跪拜礼磕头，“臣女陆银华，拜见皇后娘娘，愿娘娘福泽绵长，万寿无疆。”
皇后常年苦于头疾，近些时日总有记忆似有衰退的征兆。
她捏了捏太阳穴，闭目回想。
见状，丹嬷嬷俯身低声道：“上元宫宴上有个穿桃粉色披风的孩子，拿出了一堆绢花做的发钗送给殿下，殿下又拿出两朵最好看的送给娘娘。在官员的女眷里，娘娘还曾夸奖过这个孩子作的画。”
在丹嬷嬷的提醒下，皇后似乎才想起，“是有这么个孩子，是个聪明孩子，一手水墨丹青倒是不错。别跪着了，起来吧。”
乐昌正愁找不到如何理由提及送画，听着母后这么一说，眸光微动，贴着她顺势坐下。
“是呀，最是擅长水墨丹青了。她送给儿臣一副清池月荷图，我见着甚好，迫不及待想同母后一同赏画，就将她带来了。”
陆银华起身，低头走近将匣子交于丹嬷嬷。
丹嬷嬷在皇后面前展开画卷。
画卷上月色荷花散着微微光华，随风摇曳，跃然纸上，赏着画，皇后感觉闷涨的额头都舒坦了几分，收紧的面容舒展了些。
“确实好。孩子，本宫要赏你，可有要什么？”
然而，陆银华无暇顾及旁人在谈论何事，只一心一意暗自观察着偏殿内的布景，猜测着着刺客会从何处出现。
是房顶？窗户？还是……皇后身边的人就是刺客？
丹嬷嬷？宫娥？内侍？
父亲是礼部侍郎，问罪父亲的话，应是礼部出了岔子。
礼部负责宫宴、祭祀一应事务，所经手之人繁杂，很有可能就是漏网之鱼，借着祭天时的守卫松懈，刺杀皇后。
可刺杀皇后有什么好处？
若是挑战皇权，要改天换地，杀了皇帝岂不是更好？
若是寻私仇，可自皇后掌印后，富有贤良淑德、温婉端庄的贤名，备受官员百姓赞扬，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人与她有私仇。
可就算是宫中妃嫔内斗，不过是为了钱权以及皇帝的宠爱。
为了钱权，这又何必大费周章在群臣俱在的宫宴行凶，况且禁卫森严，刺客怕是有进无出；为了宠爱，宫中最受宠爱的人当为淑贵妃，也不应针对皇后下手。
且若是刺客手段不高明，落得把柄，禁卫搜查后，幕后主使的家族将会有举族覆灭的结局。
如此这般，得不偿失。
留下把柄，家族覆灭？那是有人陷害父亲？
以贪污，或是欺男霸女，或是科举舞弊等诸多罪名陷害，这都比行刺皇后来得简单，也有同样效果。
究竟是为何？
乐昌见陆银华望着他处，迟迟不做声，心中起疑，起身走到她身边，轻拍了一下，在耳边低语：“在想什么？母后要赏你，怎么这一天都奇奇怪怪的。”
她顿了顿，正欲再说，远处传来礼官高声“礼成！”
随即鼓声阵阵，击镈声响彻天地，以通神灵。
陆银华顿时回神。
礼成！悦神结束，刺客会从哪进入偏殿行凶？
陆银华别无他法，快步走近皇后御座，躬身于一旁，“臣女不求赏赐，能博娘娘一笑，得娘娘夸奖，已是臣女的荣幸。”
皇后听着陆银华回答，心中不免有些宽慰，年纪尚小，就如此宠辱不惊，大方得体的女子倒也难见，招手让她走得更近一些。
“难怪乐昌喜欢你，本宫也甚欢喜。”
突然，殿外传来一阵嘈杂，倏尔传来兵刃相接的声响，以及百官惊呼：“保护圣上！救驾！救驾！”
刺客开始行凶了。
守在偏殿门外的几名宫卫被乱箭射杀，鲜血喷溅在窗棱上，日光照在上面映得殿内艳红一片。
听着外面兵刃声，以及凄厉的惨叫声，从小锦衣玉食，未见过血的乐昌吓得花容失色，瑟缩在皇后身侧不敢动弹。
而陆银华挡在二人身前，死死盯着门外。
皇后沉声道：“陛下现在在何处？禁卫军于何处？！”
殿内死一般的沉寂，只见丹嬷嬷挪动着走近殿门，想探知殿外是何情形，正欲打开殿门。
“不可打……”
陆银华来不及说完，一记羽箭划破空气发出嘶鸣声，如鹰长鸣，穿过窗棱，直直贯穿丹嬷嬷脖颈，她喉咙里发出血泡咕噜声。
尸体摔在地板上发出闷响，乐昌吓得尖叫起来，皇后用手遮住她的双眼。
“禁卫军于何处？！”
皇后搂紧战栗的乐昌站在御座前，厉声吼道。
没有禁卫军！一个不争的事实摆在明面上。
究竟为何？难道无人知皇后在偏殿？
容不得陆银华细想，弓弩如雨破窗而入，只见来不及躲避的宫娥被乱箭射死，鲜血飞溅。
她吓得腿软，却还是强装镇定拉着皇后和乐昌躲避：“娘娘请退至御座之后以防乱箭。”并以身覆住二人。
如今刺客目标是皇后已明了，梦魇里是得手了，那必有贼人闯入。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所有可能进来的地方，殿门？侧窗？还是………房顶？
嘈嘈切切的琉璃瓦碎声，有人在房顶飞奔！
瓦碎声飞速逼近！
头顶没有遮蔽，霎时屋顶破碎，陆银华绝望地抬头看着刺客从天而降落在大殿中央。
他带着方相氏的面具，一手持利戈，一手持箭弩。御座遮蔽住了他的视线，让他一时寻不到人。
他挥戈砍着帷幕，躲在帷幕后的内侍来不及发出惨叫，头颅就落在地上，一路滚落在御座。
乐昌看见死不瞑目内侍直勾勾地盯着她，吓得紧闭双眼，死死捂住嘴，却还是发出了一丝丝难以察觉的呜咽声。
捕捉到这一微妙的响动，他直勾勾地盯着御座，带着猎杀猎物兴奋般的语气说道：“原来……在这儿。”
长戈划过地板发出刺耳的声响，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
“啧啧啧，躲什么？我的戈很利的……能立马送你去下地狱！”
令人闻见就发颤的狂笑声极速逼近。
锃——刀刃断裂的脆响，方相氏面具人手中的长戈弹飞到立柱上定住。
刀刃没有落下，陆银华睁开紧闭的双眼，只见眼前翩然落下一手制长剑的赤衣少年，他带着朱雀神鸟的面具，如神明降世。
禁卫军究竟什么时候能发现殿内有刺客？
带着方相氏面具的人侧目看着握着裹金戈柄的手，被震得发麻，他有点不可思议地道：“救兵来了？这可就麻烦了。”
话音未落，赤衣少年飞身而出，长剑直指方相氏脖颈，来不及躲避的方相氏匆忙射出一箭。
只见赤衣少年腕转，侧刃，斩劈，箭遂断。
转息之间，方相氏手中弓弩被挑落在地，赤衣少年剑指咽喉。
远处传来“宫门落锁，诛杀刺客！”的下令声。
见方相氏面具人被赤衣少年制服，皇后起身从御座走出，面色凝重，带着上位者的倨傲沉声道：“尔乃何人？竟在宫内行刺！”
方相氏面具人却好似没听见一般，只是说着他在意的事。
“漏网之鱼啊……你怎么混进祭师队伍的？”
方相氏面具人摊手，玩味地看着他，戏谑地问道。
赤衣少年并没有回他。
“好吧，你不说我也懒得猜，真是个无趣的人。”他失望地吐槽，似只是好友寻常聊天一般。
“你是皇帝的近卫？……嗯，看着不像。想要立功的侠客？啧啧啧……”
他摇着头发出了可惜的感叹。
“让你失望了，我的猎物……等不及了！”
霎时见，数枚飞刃从他袖中飞出，赤衣少年旋剑为盾抵挡飞刃。
而方相氏面具人趁着空隙，脚蹬地飞身冲向御座，“下地狱吧！”
他抽出腰间短刃，全力掷出，直取皇后性命。
眼见着刀刃就要刺中皇后。
一剑定生死。
方相氏面具人被一剑穿心而死。
而短刃扎在了扑身放在皇后面前的陆银华肩头，剧烈地疼痛让她浑身颤抖着，脸瞬间变得苍白无血色，身躯随后重重倒在地。
“华儿——”
乐昌扑倒在陆银华身边，惊恐地颤抖着扶着她。
“……好痛，我会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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