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鼻中腥涩呛人的感觉还未散去，高珂感觉自己仿佛仍处于失重浮沉的水中，手指一抽，却抓到了一把湿润的沙土。
刺眼的天光映入眼帘——已经是白天了。
高珂用尽全身力气撑起身，却发现自己不在熟悉的护城河边。
河看上去还是那条河，但是宁静幽雅的城市绿道和观景广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对岸矗立的现代化欧式居民楼也变成了极富年代感的灰色城中村。
而他自己，视角也产生了极大的变化：
手脚都短了一截，身上的衣服也不是他之前穿的廉价衣服，虽然脏兮兮的，但仍然能看出来料子考究，审美也不像他小时候那种浮夸随便的奥特曼铠甲勇士的童装样式，黑白运动鞋，真丝短袖小衬衫和纯棉格子长夏裤，一看就是好好搭配过的，脖子上还有一串闪闪发亮的银链，肉肉的手腕上也带着一串做工考究的银镯。
费劲吧啦凑近河面一看，虽然波纹横曲，但在朦胧的倒影中，依稀能辨认出那是一张属于幼童的脸。
高珂虽然一直为生活成绩奔波劳碌，但闲暇时和也听说过一些大热的重生、魂穿梗之类，却没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想到这儿不由得自嘲一笑，在他拼命挣扎的时候，什么征兆、重来、回溯的机会都没有，世界就像一口荒芜的枯井，任他如何向上攀爬，最后都会重重落下，摔得遍体鳞伤。
等到他筋疲力尽了，又跟他开这么个玩笑，就好像行将就木之前的幻觉。
小小的手触碰河水，将倒影搅碎。
为了防止意外，高珂环视四周许久，看着周围一片荒芜，并没有任何人活动经过的迹象或者征兆，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心想，刚出厂的眼睛就是好用。
因为之前手上拮据，眼镜这种贵价又可有可无的东西，高珂尽量是不去多想的，自从初中近视后，高珂就再也没感受过世间万物如此清晰地出现在自己眼前了。
天空晴朗，万物催发，一切都好像代表了两个字：新生。
可惜了，不是他的新生。
也不知道这一看就备受宠爱衣着讲究的小孩儿是怎么跑到荒地河边来的，看样子估计是没受过什么伤，也许是他这么个孤魂野鬼占了人家的身体呢？
这样想着，高珂背对河面仰躺下去，想再借一会儿这小孩儿的眼睛。
在水里透出的天光中，他感受着熟悉失重与呛咳，看着小小的手脚和前不久的自己一样在水中不受控制地划动、挣扎。
小孩的身体更禁不起折腾，比之前还快地，高珂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
高珂就没想过自己居然还能醒。
耳边嘈杂不止，入目一片洁白，耳边是仪器的滴滴声，脸上戴的东西让他非常不舒服，可是四肢无力，脑袋也昏昏沉沉，抬抬手指都变得异常困难。
不知道过了多久，床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呼，而后又过了一会儿，一群人呼啦啦围进了拥挤的病房，医护、警察，还有个高大的便装中年男人。
高珂看着床边围着的一张张脸，投下的阴影把刺眼的光线挡了大半，倒是让他眼睛舒服了不少。
临床好几个家属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那个小孩哪家的？怎么住院这么久没见着爸妈陪着啊？”
“不知道啊…听说是那个退休大爷遛弯儿从护城河上捞起来的…”
“啊？这么小，大早上的不在家掉河里了？爹妈不要了？看着这么乖….”
“就是嘞，不知道咋舍得的，这么狠的心…”
“啧啧啧…现在的年轻人真不像话！”
病房本就不大，几个家属自以为私密，实则一字不落全被旁边的民警听了个一清二楚。
站在床边不怒自威的中年人往几个家属方向看了一眼，身边小民警忙机灵地拉过了床帘把高珂床位挡了个严严实实。
另一边一个干练女警抱着资料，有条不紊地汇报着：“陆局，这孩子身上没有外伤，除肺部有点积液以外所有器官一切正常，营养状况良好甚至有些过良，且我们辨认了一下孩子身上的衣着，全身上下加起来超过十万，不太可能是被父母遗弃的…..”
陆局点了点头问医生：“现在这孩子能接受问话吗？”
医生查看完下高珂的身体状况，点点头，取下了氧气面罩。
高珂只觉得面上一松，大口呼了几口气，看见那个被叫陆局的中年男人低下来，声音慈祥和蔼地问他：“小朋友，你叫什么呀？”
高珂想要出声说不知道，但不知为何嘴张了张却发不出声音，只能轻轻摇了摇头。
陆局皱眉，再次确认：“小朋友，你是不记得还是说不出话呀？”
高珂：我都是。
高珂又点了点头。
“这下麻烦了…如果连姓名都无法提供的话那找回家人的几率就更渺茫了….”
“是啊….还这么小….”
高珂敛目，他会被送到哪？福利院？
也好，到时候也能自生自灭，只是可怜了这小孩儿，都这样了醒的还是他，估计原主是凶多吉少了。
又在医院待了好几天，中途不知道做过多少检查，抽过多少血，最终结果是这具身体的声带功能一切正常，无法正常发声很有可能是落水后造成了精神刺激，导致大脑布洛卡区出现一定程度病变。
高珂始终漠然地面对着一个个可以称得上是灾难的检查结果，债多了不愁，他连呼吸都觉得累，哪来的精力在意这些？
只不过面对一直悉心照顾他的医护和警察，还有舍命救他的老局长还是心怀一丝愧疚，如果知道了自己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孩子最后还是选择离开这个世界，会很难过吧？
这些天不论是科室的护士姐姐还是主治医生都会悉心照顾、安慰他，面冷心热的警察姐姐总是在来时给他削好水果放在床边等他醒来，刚毕业的民警哥哥老是使尽浑身解数逗他开心，时不时就带点小玩具，哪怕是已经退休许久，积威甚重的老局长在他面前也是温声细语，从来没大声说过话，对他就像对待家里的孙辈一样。
甚至连隔壁几床的家属看他一个小孩孤零零地住院，都自发地在给自家带饭时，轮换着给他备上一份。
他也真的有点…..舍不得这样的温情了。
之前在水边看的不是很清，等到能自己下床活动以后他看着镜子里那张熟悉的脸，还有手背右下角位置分毫不差的痣，他终于确定了，他回到了自己小时候，十四年前。
但是他记忆里不记得这个时候他有去过护城河边，那时候他的父母尚未离异，对他的管教也比较严，是不会让他一个孩子去还没开发的荒地附近转悠的。
直到六岁以后，父母感情破裂离婚，而后大概初中，母亲在网上认识了一个男人，家里又重新陷入歇斯底里的争吵、打骂，他劝阻几次未果，一次夫妻互殴之中，他去拉架，正在气头上的母亲狠狠咬在他的手上，一直到出血都没松口，好像要从他身上活活咬下一块肉来。
那天晚上，母亲看着哭泣的他，表情狰狞如同恶鬼：“哭什么哭！谁让你拉我？！没良心的畜生！”连拖带拽，他没有反抗，一直被拖到门口，被狠狠推搡在防盗门上：“别人家孩子都知道要帮妈！不帮我打那个黑心肝的你看着我挨打还拉住我？！要不是因为你我能落到这个地步？！滚！我真是白养你了！给我滚你个畜生！”
此后三天里有两天，他都在那条为了匹配旁边的欧式小区周围被改造成城市绿道的护城河边度过的。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呢……
正思索着，病房外传来阵阵喧闹，一阵劝慰过后，又变成强行压抑的低低啜泣。
高珂起初没在意，医院里生老病死再正常不过，他只当是哪家的家属情绪失控，没去多管，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直到病床又被围了起来———
双手被紧紧握住，面前身量芊芊的知性美女哭的梨花带雨，哀声叫着：“….安安….安安，我是妈妈…你还记得妈妈吗？”
高珂：？
他记忆里的母亲虽然体态丰腴，但那张历经风霜的脸上依旧能窥见年轻时的美貌，但和面前女子显然不是同一种风格，如果说母亲像王熙凤，泼辣厉害，未闻其人先闻其声，那这个自称他母亲的女人就如同林黛玉一般，弱柳扶风，云恨雨愁，一张素颜干净秀丽，眼下带着青黑，形容憔悴，远山黛眉一蹙，叫人心疼的不行。
旁边还有位英俊儒雅的男子，约莫三十上下，身上衬衫皱皱巴巴，戴一副无框眼镜，布满血丝的双眼中满是疲惫，却在看向高珂时眼中不受控制似的泛出水光，见妻子失态，他便头稳过自己情绪，揽着她，温声细语道：“秋岚，别吓着安安….刘警官说的，安安受了惊吓，可能…暂时没办法说话..”说到最后语气已有哽咽，但还是强行稳住：“我们先把事情处理完，把安安带回家。”
赵秋岚听到丈夫的话，眼泪更止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砸到高珂与她交握的双手上，烫得高珂不知所措，她抹了抹泪，强行扬起一张笑脸，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温柔和蔼一些：“那安安先睡会儿好不好？想吃什么喝什么都跟宋姨指指，宋姨帮你去取，妈妈跟爸爸办完事就接你回家好不好？”
说罢，招呼旁边一个矮矮胖胖，面容和气的中年女人上前，女人期期艾艾道：“安安呐，我是宋姨诶，你还记得我不？”
高珂抿了抿唇，下意识看向旁边一直照顾他的女警姐姐和民警哥哥，女警姐姐见状也柔声劝哄道：“这是你的爸爸妈妈呀，他们来接你回家啦，你可能不太记得了，但他们一直在找你，到时候就不用住在医院里了，爸爸妈妈会好好疼你的…不用担心。”说到这，女警顿了顿，继续道：“要是后面你不开心了，就给我打电话好不好？我和小张哥哥都会来帮你的。”
高珂：………
不是，重来一次，还能换个爹妈？别是认错人了吧……什么真假少爷的剧本，他实在是没精力再折腾了，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让他等死，怎么就这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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