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艾跪在正堂,低着头,看不见他的神情。
他对面的两只榆木椅子上坐着崔大成和翠云,两人在商议该怎么处理掉这个男孩子。崔灵安躲在堂前,耳朵贴着墙,听爹娘在说些什么。
“要不你给他打扮成女娃,再卖出去得了。”
崔大成不赞同翠云的主意,他摇摇头:“家里干活的人手也不够,正好留他出力,也倒不亏。”
翠云也没那么讨厌房艾,毕竟这小孩长相灵气,看着还是很愉快的。翠云也懒得干活,若是把这小孩留下来,脏活累活都扔给他,她就轻快多了。
俩人商量了一个多钟头,最后还是决定把房艾留下来,反正家里这么多口人,也不缺他一口饭吃。
说了这半天也累了,翠云想喝口水,便指着地上那小孩,使唤说:“我渴了,你去给我烧点热水喝。”
房艾想从地上爬起来,但因为跪得太久,想动也动不得,翠云刚想骂他不中用,就听着门外崔灵安在叫唤:“娘,我给您烧上啦,一会开了给您端过去。”
翠云立马改了口,瞪着房艾说:“还没有老三中用。”
平日里做饭的都是翠云,她又心偏,每次吃饭时都会偷着多给灵暖盛些,她最讨厌灵文,给灵文盛的就那么一丁点儿。有好几次,灵文都因为吃不饱难受得在课上呜呜地哭,先生知她有个狠心后娘,见她可怜,偶尔午时剩下半个馍馍,便把灵文叫到木屋里,塞给她。
“灵文,不能跟别人提起此事,馍馍也要背着爹娘,自己偷摸吃。”
崔灵文记住了,很礼貌地谢过了先生。但她没有听先生的话,她还掰了一半给灵武,拉着他躲在兔笼子后面吃。
对崔家三小,翠云那叫偏心,对房艾,翠云那是彻底没了心。她不准房艾上桌,嫌他是外来人,每次都是他们一家人吃完后,把剩下的饭分两半,一半拿去柴房给房艾,一半喂狗。
有时菜做的多了,房艾能吃个七分饱,但有时菜做的少,他就没的吃,只能趁家里没人注意,去狗窝里跟狗抢食吃。
一连好几天房艾都没有晚饭吃了,实在是饿得心慌,半夜趁着一家人都睡着了,从柴房里爬出来,去狗窝里瞧了瞧。
食罐里空空如也。连小狗没给他留点儿。
房艾饿得连睡觉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趁着夜,摸着黑去了隔壁,想从他家的狗窝里掏点儿东西吃。
隔壁家的小狗认生,看到房艾就一阵狂吠。吓得房艾拔腿就跑,但没想到,却一头栽在别人身上。
张荣阳抓着房艾的后衣领,质问他想干什么。
“我,我……”房艾支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实在是饿到头晕眼花,呜哇一声哭了出来,“饿,我饿……”
春苗听着声,披着外衣出来,看到房艾的模样,心口绞成了一团。
“阳,快把孩子带进屋来,我做点儿吃的给他。”
春苗炒了个小油菜,又放在炕上烤了个馍。房艾也顾不上饭菜烫嘴,吃得狼吞虎咽,连嚼都怕是给忘了。
吃到还剩半个馍馍的时候,房艾却突然不吃了。
“怎么不吃了?”春苗问。
小孩举着那半个干巴巴的馒头,瞪着一双期待的大眼睛,问:“我……我能带回去吗?”
春苗心疼地叹了口气:“行,带回去藏好了,明天再吃。”
谁知房艾却使劲摇了摇头。
“灵安哥哥经常给我拿好吃的,我有好吃的,也要留给他。”
说着,房艾还把剩的那块馍掰开,在里面夹了几片小油菜。
春苗鼻子一酸,眼泪咕噜噜地朝下流。
苦命的娃啊。
春苗眼泪汪汪地抱住房艾,抹着泪喊他:“好孩子,好孩子,你跟灵安都是好孩子……”
时日迈入冬,气温一日比一日更冷。房艾没厚衣服穿,翠云也不管他,还是春苗从娘家捎了件破袄,拿去给房艾,他才勉强扛过了这个冬天。
正月十五那日,竟下起了瓢泼大雪,一直下到天儿全黑,雪势也不见消减。
原本崔大成要在院子里烧纸祭月,但这么大的雪根本烧不起来,于是便从屋里腾了块地,点火烧纸。
这还是乍庄的习俗,正月十五烧纸驱魔,可保被火烤到的人来年顺遂平安。
崔大成不迷信,但不烧纸他就是心里不踏实——还是想为孩子们讨个平安。
室内火苗高窜,崔灵安感到浑身的寒意都被一驱而散,脸蛋儿都烤得发了烫。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就猫着腰从外围偷溜了出去。
他看到了站在雪地里,盯着屋里火光发呆的房艾。
崔灵安冲过去,在雪中抱住了房艾,还用自己发烫的脸颊去贴他的,左边贴完右边贴,来回贴了四五遍。
“哎呀,”房艾被他逗得咯咯笑,“我听爹说了,被这个火烤到,可以保平安。你快去烤火呀,出来干啥。”
“我把火带出来,给你也烤烤。”
崔灵安说的很正义,就好似他就是哪路送火的神仙。
“下着雪诶,你的火早灭了。”房艾笑着,落在他嘴角的雪花都被这个笑甜化了。
“才没有,”崔灵安不信,他把两个手腕对在一起,托起来一片空气,“你看,火还在,你快伸过来烤烤。”
雪花飘落在他的掌心,留下几点凉意。
房艾把头伸过去,停在崔灵安两手之间,装模作样地抖了抖,然后仰头,与送火的男孩双目对视。
崔灵安看着房艾,忍不住就咧开了嘴,噗嗤一声,笑了。
那年的雪下得很大,银装素裹,满目皆是白,独剩雪地里两只笑得发痴的幼崽,身上仿佛披了火光,宛如两位被遗落在人间的仙子。
年后,崔大成就让崔灵安去上学了。
崔灵安上学后,房艾感觉自己身边好像少了什么似的,日子好像也清净了,除了拔草喂兔子,就是照顾崔灵武,再要么就是挨翠云的打骂。
翠云总是给他安排很多的活儿,上午让他去烧柴火,正午崔大成从地里扛回来一麻袋花生,翠云又让他剥花生。
于是房艾就专心剥花生。
崔灵武没人看管,跑去村头的河边玩,结果没站稳,一头扎河里去了。
大冷的天,被凉水这么一激,再被冷风那么一吹,回家就一个劲地打喷嚏。
翠云看到崔灵武那倒霉催的模样,气得踹了他一脚:“谁他娘的让你乱跑的?操他奶奶的,你爹回来又得跟我发火。”踹完她不解气,又逮着房艾乱骂:“你眼是瞎吗?他身上都湿成啥样了看不见吗?赶紧烧柴火给他烤烤啊!”
房艾只好放下花生去烧火。
虽然崔灵武身上的水被及时烤干净了,但他这个不争气的还是发了热,额头烫的,就跟燃起来了似的。
崔大成接了三个孩子回家后,听说灵武发了烧,二话不说就对房艾大发雷霆,连连抽了他三个耳巴子,还指着他骂:“我养你是干什么的?你就给我把人照顾成这样?!”
翠云一瞧丈夫不凶自己,心里乐滋滋的,便也跟着在一旁夫唱妇随:“就是!我家灵武发热都怨你,这一天天的就知道偷懒,我看就该把你脱干净了扔河里,冻死算了。”
骂完不解气,崔大成又扇了房艾两巴掌,这才带着灵武去村里张大夫家瞧病。
崔大成前脚刚走,翠云就接着让房艾去剥花生:“快点,剥不完今晚你别想吃饭。”
为了吃上东西,房艾咬着牙,忍着脸上的疼,还有剥花生磨出来的手泡,硬是一滴眼泪也没淌。他终于在崔大成回家之前剥完了花生,可是他照样没饭吃。因为今天他没照顾好崔灵武,崔大成说得让他也吃点苦头。
半夜三更,崔灵安看着一屋的人都睡着了,便悄悄爬了起来。他搬了个小板凳,从比他还高粮食桶里,抓了一把花生。
崔灵安去柴房找到房艾的时候,房艾正躲在柴堆里,下巴垫在膝盖上,盯着脚尖发呆。
“给你。”
把手里的花生塞在房艾手里,崔灵安还托着房艾的手往他嘴边推了推。
花生是他刚剥的,红色的皮还有些水润,握在手里湿嫩嫩的。
房艾赶忙朝嘴里塞了两颗。他快要饿死了。
崔灵安看到他猴急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你慢点,不够我再进去抓一把。”
房艾边吃着,边使劲摇头:“够,够了。”
吃完花生,房艾看崔灵安还不走,就催他快点回去睡觉。
崔灵安却不走,甚至还一屁股坐在了房艾身边。
“你干啥呀,快回去吧,一会鸡都要打鸣了。”
“不想回去。”崔灵安从旁边的柴堆里抽了一根木棍,拿着在地上瞎画。
借着从窗口照进来的月光,房艾仔细地看了一会崔灵安画的东西,愣是没看出他画的什么。
“你在画什么?”
“我在画画。”崔灵安说。
房艾问:“画的什么?”
崔灵安认真想了一会,然后正经地回答:“画。”他怕房艾没听懂,又重复道:“画的画。”
也不知道这句话哪里好笑,房艾听后就呲呲地笑了起来。他从脚边捡了一根木棒,对崔灵安说:“你看我画的。”
木棍在沙地上划过,一笔,两笔,三笔……
崔灵安很快就认了出来,他指着地上的图案,惊喜地喊:“兔子!”
还是一只在笑的兔子。
“嗯,”房艾脸上的笑和地上的兔子一样,可可爱爱的,他看看兔子,又瞅瞅崔灵安,最后歪了歪头,噘着嘴说:“小时候,我娘教我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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