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月 12日,周一。
城市尚未落霜,可风已经像一把钝刀,把天空削得惨白。
下午第三节下课铃响,走廊尽头涌来潮水般的脚步声。
江婉宁把暖手筒轻轻塞进抽屉,橙色的绒毛在暗处蜷成一只睡着的猫。
沈承宇被物理老师喊去办公室领竞赛表,临走前回头冲她抬了抬下巴,口型无声——“糖,记得吃。”
她点点头,把橘子糖抵在舌尖,直到酸甜味完全消失,才“咔哒”一声咬碎。
糖屑像细小的玻璃,划过上颚,疼得真实,却让她安心——
至少此刻,她还能感知疼痛的具体形状,而不是骨头里那种钝而空洞的凿击。
膝盖的痛感被暖气烘得发软,像一块受潮的饼干,表面完整,内里全是碎渣。
她扶着桌沿慢慢站起,去后排垃圾桶丢糖纸。
宋倾仪正和孟泽在教室门口研究新借的漫画,少年袖口蹭着少女的马尾辫,蓝与黑交织成一幅流动的剪影。
没人注意到她走路时右腿微微外旋,鞋跟在地上拖出一道几不可闻的“沙沙”声。
那声音像老鼠的尾巴,扫过寂静的午后,也扫过她自己的鼓膜——
提醒她,病变正在悄悄篡改她的步态,像盗版软件篡改原始代码。
放学铃比往日晚了十分钟。
天空低垂,铅灰色的云被风撕成棉絮,飘在教学楼的尖顶之上。
沈承宇把两张竞赛报名表折成飞机,从三楼走廊朝操场飞去。
纸飞机在半空打了个旋,被雨前潮湿的风压下来,一头栽进银杏枯枝,挂住,像一面投降的小白旗。
“可惜了。”
他笑,“本来还想让它飞进天台的。”
江婉宁没接话,目光黏在那架纸飞机上——
它挂得太高,谁都够不着,只能等更大的风把它撕碎,或者等一场雪把它压垮。
她忽然觉得那就是自己。
表面完整,实际被折出太多锐角,随时会碎,却还要假装在飞。
校门口人潮涌动,电动车铃与汽车喇叭交织成一张网。
妈妈发来语音,背景是便利店人群吵闹的轰鸣:
“宁宁,先回家,锅里留了山药排骨汤,你喝一碗。我加完这批班,七点前回来接你去医院。钥匙在门垫下。”
语音末尾,机器切割金属的尖啸像一声不祥的口哨。
江婉宁把手机揣回口袋,抬头冲沈承宇摆摆手:“我先走啦。”
“不等我一起?”
“不顺路。”她笑,把谎言说得轻飘,“我要去菜市场帮妈妈买小葱。”
沈承宇没再坚持,只把书包肩带往上一拎,倒退着走两步:
“那——明天见。风大,围巾别摘。”
他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却还是被她准确无误地接住,一瓣一瓣按进胸腔。
她转身,把藏青色围巾往上拉,直到遮住半张脸——
这样,就算疼得皱眉,也没人看得出来。
公交站台挤满了穿校服的学生。
她没上车,而是等人散得差不多,才慢慢往家的方向挪。
右腿像一根生锈的琴弦,每走一步都发出“咯吱”的抗议。
路过小区门口的鲜花店,老板娘正把一盆盆菊花往里搬,见她过来,笑着招呼:
“小同学,买束花吗?新到的白色雏菊,耐放。”
她摇头,却忍不住伸手碰了碰花瓣——冰凉,柔软,带着雨水的重量。
那一瞬间,她几乎要落泪。
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无伤的疼痛,原来指尖与花瓣的触碰可以如此轻盈。
而她自己的骨膜,正被无形的锉刀来回拉扯,发出只有自己听得见的、令人作呕的咯吱声。
楼道的灯坏了。
她摸索着楼梯,吐出一口白雾,开始爬。
第一层,疼痛像一颗图钉,被按进膝盖。
第二层,图钉变成螺丝,顺时针旋转。
第三层,螺丝膨胀成螺栓,每一次抬腿都发出金属摩擦的尖笑。
第四层,她不得不扶墙,指尖在灰白的墙皮上抓出五道汗湿的印子。
第五层,她几乎是跌进家门,反手关门,背脊贴着门板滑坐在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咚”。
像有什么东西,终于尘埃落定。
屋里没开灯,排骨汤在灶台上用小火咕嘟,山药的黏液让汤面泛着青白,像一层稀薄的骨膜。
她没喝,而是拖着右腿径直走进卧室,从书包底层摸出止痛药,是那天她偷偷在小诊所买的,她买让妈妈知道。她抠出两粒,干吞。
药片卡在喉咙,苦得她直冒冷汗,却懒得再去倒水。
她蜷到床上,拉过被子,把自己裹成蚕茧。
被窝里依旧冰凉,右腿渐渐肿得发亮,皮肤被撑成一张半透明的纸,底下青色血管像枯枝,肆意分叉。
疼痛开始有了节奏——咚、咚、咚,与心跳同步,却更重,更冷,更不讲理。
她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水杯,指尖碰到玻璃杯壁,却无力握住。
杯子滚落,碎裂,透明碎片溅得到处都是,其中一片划过她手腕,留下一道细长的血线。
血珠渗出来,极细,极红,像一条不肯冬眠的小蛇。
她盯着那道血线,忽然生出荒唐的庆幸。
原来自己还能流血,原来疼痛之外,还有别的证明活着的方式。
六点二十,疼痛达到峰值。
她滚落到地板上,发出闷重的"扑通"声,像一袋湿透的面粉。
天花板上的灯光不知为何开始频闪——亮,暗,亮,暗。
每一次闪烁,她的影子就被拉长又压扁,像一张被反复揉搓的纸。
她忽然笑起来,笑声嘶哑,像钝刀刮过玻璃。
原来这就是"痛到想笑"的感觉,原来人的神经在极限时真的会错乱。
笑到一半又变成干呕,胃里没有食物,只能吐出一些带血的酸水,落在地板上,像一朵凋零的罂粟。
手机在枕边亮起,沈承宇发来消息:
【给你妈妈在菜市场的买的小葱怎么样。还新鲜不?】
她盯着那行字,手指颤抖,却一个字也打不出来。
屏幕自动暗下去,映出她的脸——苍白,汗湿,瞳孔大得吓人,像两个即将干涸的井口。
她忽然想起生物课学过的“阙值”。
当刺激强度达到某一临界,神经将不再产生动作电位,而是——彻底沉默。
她觉得自己正游走在那个临界,疼痛像潮水,一次次漫过头顶,却迟迟不肯将她彻底淹没。
于是,每一次呼吸都成为一场小型的溺水与复活。
六点三十,门外终于响起钥匙转动的声音。
妈妈扑进来,浅棕色的大衣上还带着便利店小吃的香味。
“宁宁!”
呼声劈叉,在墙壁间撞出回音。
江婉宁想回答,喉咙却像被塞进一把碎冰,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妈妈的手覆上她额头,掌心全是茧,粗糙却温暖,像一张被岁月揉皱的牛皮纸。
“坚持一下,我们现在就去医院。”
声音颤抖,却带着工人特有的利落。
妈妈蹲下来,拍拍自己后背:“上来,我背你。”
江婉宁摇头,眼泪甩到妈妈领口,像一串断线的珍珠。
“别逞强,”妈妈声音哑了,“你是我闺女,不是包袱。”
那一句“不是包袱”击溃了她最后的防线。
她趴上去,手臂环住妈妈脖子,闻到混合了香味、汗水、雨水的复杂味道——那是她整个童年的基底,也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妈妈背她,一步一颤,楼梯间的感应灯一盏盏亮起,又熄灭。
每下一级,江婉宁就觉得骨头被重新敲打一次,却咬紧牙关不出声,把呻吟咽成细小的气泡,吐在妈妈看不到的黑暗里。
走到二楼,妈妈开始气喘,呼出的白雾在冷空气中迅速消散,像一场来不及降落的雪。
江婉宁把脸贴紧妈妈后背,轻声说:“妈,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闭嘴。”妈妈骂,声音却软得像要化开,“小时候都能背着你爬十楼,现在也能。”
终于到一楼,雨声轰然放大,像无数细小的铁钉砸在地面。
妈妈把她放在电动车后座,用雨衣裹成粽子,自己却没穿,只戴了一顶旧安全帽。
车子冲进雨幕,尾灯在积水里拖出两道红线,像两条不肯愈合的伤口。
江婉宁把脸贴在妈妈后背,隔着湿透的棉布,听见妈妈的心跳——咚,咚,咚。
比雨声更大,比疼痛更真实。
她忽然想起沈承宇说过的话:
“如果冬天太长,我们就自己造一个春天。”
此刻,她不知道春天何时才会来,却知道——在春天到达之前,她会牢牢记住这条雨夜里的心跳,记住妈妈湿透的后背,记住自己流过的血与汗。
然后,带着这些记忆,去迎接医院即将给出的、无论好坏的宣判。
雨继续下,夜继续深。
电动车拐出巷口,溅起一地碎银。
江婉宁把脸埋进藏青色围巾,轻轻说了一句只有自己听见的话:
“春天,请快一点来吧。”
风把这句话吹散,却吹不散她嘴里残留的橘子味——甜得发苦,苦里回甘,像所有尚未完结的故事,像所有尚未到来的明天。
急诊部的白炽灯像一把倒扣的冰刀,江婉宁却没能被冻住。
X光、抽血、骨扫描——流水线似的检查走完后,年轻医生摘下眼镜,用近乎轻松的语气说:
“骨头结构很整齐,只发现轻微骨膜反应,像运动拉伤或轻度发炎。先吃两周抗炎药,少跑跳,保暖,再观察。”
一句话,把悬在嗓子眼的巨石瞬间吹成羽毛。
妈妈攥着处方单连声道谢,声音里带着夜班后的沙哑,却亮得惊人。
江婉宁低头看自己的裤脚——雨渍未干,一圈深色的边缘像被铅笔描过,她忽然觉得这条裤子也轻了。
取药窗口的灯光偏暖,纸袋被递出来时带着淡淡的油墨味。
三种药:消炎、止痛、钙片,各自贴着天蓝色标签,像一队制服整齐的小卫兵。
妈妈去给她接热水,她靠在墙边掏出手机。
——连串提示音——
「沈承宇」
【检查怎么样?我这边晚自习刚下课。】
江婉宁看着他发的消息,就好像他本人站在风口冲她笑。
江婉宁用冻僵的指尖打字:
【结果没事,就是发炎。药已拿到,谢谢你。】
几乎同时,宋倾仪的头像也冒出红点——
「宋倾仪」
【婉宁,怎么样了,检查报告出来了吗?】
【明天我给你带自己做的热可可,不加糖,配你那本雪夜灯笼漫画,刚好。】
江婉宁看着屏幕,微微弯了弯眼角。
原来被惦念是这种感觉:像冬天里有人远远冲你挥手,你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觉到风被那股热情拨开,不再割人。
回家路上,雨停了。
城市像被重新调回静音,车轮碾过水洼发出“哗”的长音,随后归于沉寂。
这是今晚第一股确定属于“活着”的热流。
路口红灯亮起,妈妈侧头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粗糙掌纹里藏着机油味,也藏着一句没说出口的“谢天谢地”。
江婉宁把药袋抱在怀里,纸袋被暖风烘得微微卷曲,像一朵正在舒展的云。
楼道的灯光还是没有好,暗闪暗闪的,但慌张已降至“可以忽略”的级别。
她坚持自己走,每走一层,楼道上的灯就一闪一闪,照出两道并肩的影子——
一道高而瘦,一道被拉得更长,像两条重新回归平行的轨道。
进门后,妈妈去热汤,她坐在餐桌前,把三盒药排成一列,拍了一张照片。
发给沈承宇,又发给宋倾仪——像交卷,也像报平安。
很快,两边同时回复:
「沈承宇」
“收到,药要饭后吃,明天我给你带好吃的,包你喜欢。”
「宋倾仪」
“好呢,明天见。给你带热可可,还有暖贴,卡通图案,超可爱!”
她盯着屏幕,忽然想起医生最后那句补充:“如果两周后还疼,再来复查,但大概率没事。你们别太紧张。”
太紧张三个字,像轻轻掸去她心口积了一夜的雪。
原来雪也会化,化成一条细小却活蹦乱跳的水脉,通向肉眼可见的春岸。
凌晨一点,她躺在被窝里,窗外偶尔有汽车驶过,光斑在天花板游走,像探照灯。
膝盖残留一丝酸胀,提醒她疼痛并未走远,只是退到篱笆外,暂作休息。
她摸出那颗沈承宇给她的橘子糖,剥开,含住。
甜味像一条柔软的绳索,把她拉回傍晚的雨幕、沈承宇的笑、宋倾仪的挥手,还有妈妈浸透汗水的后背。
她忽然不再害怕——即使疼痛还会卷土重来,即使复查像一把未落下的刀。
但此刻,她有药、有糖、有隔着屏幕的惦念,
更有重新变得轻盈的呼吸。
橘子糖在舌尖缓缓缩小,甜意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像悄悄种下的一枚小型太阳。
她合上眼,对未来轻声说:
“明天见。”
风掠过窗缝,回应她的,是一声极轻的“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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