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三,晴冷
周三的午休,广播里放着《Sugar for Christmas》,钢琴声像细盐撒在温牛奶里。
江婉宁趴在图书馆最角落的桌面,右膝内侧贴着一片暖宝宝——薄荷味,过期两周,热度像年迈的猫,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骨头。
医生的话回荡在耳膜:“骨膜反应轻微,继续观察,别剧烈运动。”
旁边,沈承宇正用美工刀裁一张厚卡纸——刀尖沿着铅笔线游走,发出“嚓嚓”的酥麻声。
阳光落在他的手腕上,汗毛被镀成金线,一扬一落,像潮汐。
江婉宁偷偷数了七下,刀停了,抬头,撞上他的笑:“周六我生日,想弄艘纸灯塔当邀请函,你会来吧?”
灯塔二字被他说得极轻,却带着海员呼喊的辽阔。她点头,幅度小得几乎只是睫毛颤了颤。
沈承宇把刚裁好的第一片递给她,“帮我写编号,001号客人。”
卡纸还带着毛边,像未完工的月亮,她握笔的手却稳得出奇——001,江婉宁。写完,她在心里补了一句:痛也会列席。
周四晚,江婉宁家。
她把课本摊在餐桌上,人却蹲在椅子与茶几的缝隙里——那里铺着裁好的灯塔墙片、硫酸纸灯罩、一小瓶夜光漆。
膝盖弯曲到九十度,骨缝里立刻有冰锥旋转,她咬牙,继续用毛笔在墙片内壁刷星图:北极星、仙后座、猎户腰带……漆料含微量荧光剂,灯光一熄,这些星星就会替沈承宇亮一晚。
刷到第三层,她额上渗出冷汗,滴在纸面,“啪”一声轻响,星图被泡出一小片星云。她忽然想到自己——或许疼痛也是一片星云,看似毁灭,却在暗处孕育新的光亮。
手机震动,沈承宇发来一张半成品照片:灯塔骨架立在课桌,旁边摆着橘子糖空袋。
【沈】:灯塔还差封顶,你来?
【江】:太晚了,出不去。
【沈】:那封顶留给你,001号工程师。
她盯着屏幕,胸腔像被塞进一只热气球,慢慢鼓胀。
几分钟后,她回:好。用一个字,把疼痛连同夜色一并关进抽屉。
周五早晨八点,洛安市的天空像被擦得锃亮的蓝钢。
江婉宁把缝纫机推进阳台,阳光透过晾衣架的网眼,落在淡粉色棉布上,碎成一地樱花。
布娃娃还差最后一道工序——左眼下方,她打算缝一颗极小的泪痣,像自己,也像某种无声的签名。
针尖穿过棉层,右膝传来熟悉的钝痛,像有人在骨缝拧一枚生锈的螺丝。
她停下,把腿伸直,让血液重新找到出口。医生的话悬在耳膜:“别久坐,别熬夜。”可布娃娃的工期只剩三小时,她选择让疼痛排队。
布娃娃身高二十厘米,软陶鼻子,手绣眉毛,裙摆用三层纱布叠出云雾。最内层,她偷偷缝进一张折成指甲大的纸条:
“愿你被世界轻轻托住,也愿你有力量托住世界。”
落款是“001”,沈承宇给她的编号,她原封不动还给他。
周六下午三点,她站在镜子前——
高领奶白毛衣,遮到锁骨末端;墨绿灯芯绒背带裙,长度及膝,既保暖又挡住护膝的突兀;马尾绑得松,几缕碎发垂在眼角,用来掩饰可能因疼痛而涣散的视线。
化妆品是找妈妈借的,仅三件:隔离、腮红、润色唇膏。
她没用过眼线笔,却在睫毛根部轻轻刷了一层凡士林,让光有所附着。
最后,她从抽屉拿出止痛药片,数了数——剩四粒。
留下一粒在包里,其余全数倒进小药盒,药盒外贴着卡通贴纸,像普通的维C。
镜中人朝她点头:去吧,把疼痛关在牙齿后面。
拾光轰趴馆,傍晚五点
轰趴馆藏在旧厂房深处,铁门刷成钴蓝,门口悬着一只报废船舵。
沈承宇站在舵下,手里拎着一只黄铜小汽灯,灯芯噼啪作响,火光在他睫毛上跳舞。
看到江婉宁,他把汽灯举高,让光落在她头顶,像给迟到月亮补追光:“来了?今天有点冷。”
她点头,把礼品袋递过去。袋子里是布娃娃,用雾蓝色雪梨纸裹了两层,外系麻绳,绳尾绑一颗干橘子片,轻晃会发出极细的“沙啦”声。
沈承宇没当场拆,却把袋子挂到脖子,像颁给自己一枚勋章:“先替我保管,等零点再打开。”
她笑,幅度很小,却第一次没躲他的视线。
四、长桌、火锅与隐疼
厂房中央摆着长桌,鸳鸯火锅翻滚,红汤表面浮满花椒,像一座正在喷发的赤色星球。
孟泽和宋倾仪来得早,正把饮料倒进量杯,说要调“冬日特调”——姜汁啤酒 青柠 盐,杯口插一支迷迭香。
江婉宁被安排坐在沈承宇右侧,暖气口正对着她,热风把刘海吹得乱七八糟,也吹得膝盖里的疼稍稍松动。
沈承宇用公筷夹了片毛肚,七上八下,然后放进她碗里:“别客气啊,今天我是寿星,你可多吃点,看你瘦的。”
毛肚脆嫩,辣意却像火柴,一下点燃她隐忍的味蕾。她低头咀嚼,把“疼”也嚼碎,一起咽下去。
吃到半程,大家举杯。玻璃杯相撞,声音清冽,像有人在夜空撒一把银钉。
沈承宇一饮而尽,侧过脸小声对她说:“等会儿去唱歌,你点首最拿手的,我陪你。”
她摇头,声音轻得像风掠过纸面:“我听听就好。”
——其实她一首都不会,连生日歌都唱跑调,可她没有解释,只把袖口往下拉,盖住因忍痛而凸起的青筋。
饭后,一行人转战附近KTV。
包厢墙体贴满镜面,旋转灯球把光切成菱形,落在每个人脸上,像一幅被分割的万花筒。
孟泽第一个抢麦,唱的是《七里香》,声音慵懒,却在副歌突然升Key,惹得全场尖叫。
沈承宇把寿星帽戴到江婉宁头上,帽檐太大,一下子盖住她半张脸。
“替我戴好哦,”他笑,“等我吹蜡烛再还我。”
她扶正帽子,指尖碰到他发烫的耳廓,那一秒,膝盖的疼竟稍稍让位,像潮水遇到更高的月亮。
轮到沈承宇,他点《晴天》,却把麦克风递给她:“副歌一起?”
她慌忙摆手,他干脆把麦举到她唇前,自己低声唱主歌,到副歌时,包厢里所有人自动合唱,声音大到盖跑她的跑调。
她偷偷把药盒摸出来,背对镜面,干吞一粒。
药片划过喉咙,留下苦涩的航道,她端起桌上的冰柠檬水压味,冰块撞得牙齿轻颤。
镜面里,沈承宇站在她身后,灯球旋转,他的眼睛比霓虹更亮。那一瞬,她忽然觉得——
疼痛也可以是一种隐秘的舞伴,只要节奏踩得对,就能藏在狂欢背后。
23:59,服务生推车进门,蛋糕是手工灯塔造型,奶油裱出螺旋光纹,塔顶插一支细细烟火。
灯灭,只剩烟火闪烁,沈承宇闭眼许愿,睫毛被镀上一层柔金。
江婉宁站在他右侧,烟火光在她瞳孔里跳动,像一颗即将起飞的小行星。
“呼——”蜡烛与烟火同时熄灭,包厢陷入黑暗。
黑暗中,她听见自己心跳,也听见膝盖里“咚——咚——”的鼓点,两种声音短暂重叠,像潮汐与月亮会合。
灯再亮时,沈承宇把寿星帽戴回她头上,声音低而认真:“谢谢你来。”
她没回答,只把帽檐压了压,盖住发红的鼻尖。
01:20,人群散场。
沈承宇想叫车,她摆摆手:“妈妈来接,已到路口。”——仍是谎言,她打算自己打车。
他送她到路边,替她拉开车门,手掌挡在车门框上,像怕她撞头。
“回家报平安。”他说。
她点头,车门合拢,把霓虹与他关在外面。
车窗起雾,她用手指画了一颗小小的星星,又在星星右下角写“E”,然后迅速擦掉。
出租车驶过两个红灯,疼痛开始反弹,像退潮后的礁石,露出更锋利的棱角。
她摸出最后一粒止痛片,含在嘴里,没水,硬吞。
药片划过喉咙,留下苦涩的航道,她靠在座椅上,数路灯——
一盏、两盏、三盏……
数到第七盏,疼意稍稍退下,像有人把音量旋钮逆时针转了一格。
她深吸一口气,对司机说:“师傅,慢点开,我想看看夜景。”
八、回家与一秒钟的空白
凌晨两点,她进了家门。
屋里漆黑,妈妈上夜班未回,只有冰箱发出“嗡嗡”低鸣。
她没开灯,借着窗外路灯换鞋,一步一蹭挪到沙发,把自己埋进毯子。
布娃娃被沈承宇带回去了,她的礼品袋空了一半,却多出一张纸条——
是他塞进她口袋的,字迹张扬:
“灯塔的云,我收到了。下次换我送你一片海。”
她捏着纸条,把毯子拉到下巴,轻轻呼出一口白雾。
十分钟后,最后一粒止痛成分在血液里散开,疼痛从锯齿退成棉线,再从棉线退成背景噪音。
她仰起头,看天花板上的吸顶灯,灯罩里几只小飞虫围着灯泡转圈,像一群不肯落地的星星。
她轻声说:“沈承宇,生日快乐。”
声音散在空房间,没有回音,却足够把今晚所有偷偷藏起的霓虹、烟火、柠檬冰水、镜面反光,一并点亮。
下一秒,她闭眼,世界沉入柔软的黑暗——
那里,灯塔仍在发光,疼痛被远远隔在墙外,像一场被按下静音的雪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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