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下，那伏在地面上不停扭动的红白色人形物反射着淋淋水光，握在里见昭奈脚踝上的长爪猛地发力拽倒她，试图将她拖走。
里见昭奈前胸狠狠砸到地上，与粗粝的地面摩擦。优木宁子上前，反手一刀切断它的手腕。水鬼含恨退避，后撤半尺，另一只手猛地攻向宁子面门。
宁子沉膝下腰险险避过，鬼爪划过她几缕发丝，瞬间被灼烧。它抬起眼，那是一张没有五官，疤痕遍布，沟壑交错的脸。
宁子死死锁定仍在挣扎的水鬼，扭腰旋身，手臂发力，一刀推进对方眉心。
“没事吧。”
她挡在里见昭奈身前，回头冷冷一瞥水鬼的残肢。
“没事。”
里见昭奈爬起来，果断道：“数量太多，我们两个应付不了。它们是冲着我来的，宁子，你快跑。”
“那又怎样，”优木宁子冷笑，银亮的短刀在手中轻巧一转，“到底几斤几两，也得杀过才见分晓！”
她身上杀意迸现，滚烫得几乎灼烧黑夜。
“宁子，等……”
里见昭奈来不及阻拦，少女就已纵身一跃，踩着百百爷的头颅，向迎面袭来的般若脖颈狠狠一抹，挥刀砍去。
“碍事。”
优木宁子双手攀住树枝，身形一荡，一脚踹开挡在眼前般若的残躯，借力跃到另一棵大树之上。木魅的藤条携疾风破空袭来，她眼神一凛，侧身避过横刀下劈，利落斩下。
里见昭奈抬眼一眺，远处少女风驰电掣的身姿犹如林中敏捷矫健的豹。狐狸面具落在她脚边，感受不到任何灵力波动，时间用尽，它不过是个普通的面具而已。
昭奈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用提灯手柄绘制结界，冷汗不断从她光洁的额头沁出。
这是她的梦境。
只要制造另一个她被滞留在此的假象，就能引走大部分灵的注意。
她要为众生绘制一个梦中之梦。
宁子正竭力为她争取时间，她不可以浪费。
必须尽快脱身。
里见昭奈沉静地暗忖。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制造繁杂的梦中梦，对她来说稍微有点棘手。并且，以她现下的力量，可能无法将宁子一并带走。
或许……可以试试看用别的方法？
她灵光一闪，修改了结界布局细节，加快手上的动作。
在三大灵媒世家中，里见一族身负降灵与审神者之责，聆听神谕，辨别真伪。是以里见家历代灵媒，身体都最适合作为灵的居所。
而在此岸与彼岸之间徘徊不去的，多为执念深重的灵。此时一闻到灵媒的味道，犹如昏暗地底忽然漏进一束重见天日的光，个个都发了狂。
“灵媒大人，帮帮我吧……”
“请救救我们，救救我……”
形形色色的灵源源不断从漆黑的河水中爬上来，麻木地朝里见昭奈所在的方向涌来。月色被乌云遮蔽，世界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一道苍老嘶哑的声音不经意间自里见昭奈身后幽幽响起，打断了她的动作。
“小姑娘，跟我走吧。”
里见昭奈一惊，颤栗沿脊背向下爬满。
她没有贸然回头。
正当冰冷的骨爪即将要触到她的脖颈时，空中蓦地传来一声浑厚的鸟鸣。
里见昭奈抬头，望见一只羽翼散发出耀眼蓝绿色火光的巨型青鹭正朝这里加速俯冲而来。
宽大的羽翼掀起狂风，脆弱的结界在瞬间被撞碎，里见昭奈下意识抬手格挡，鹭鸟却径直攻向她身后。
“啊！”
惨叫声在背后响起的那一秒，预想中结界破碎后被恶灵淹没的场面却并没有发生，里见昭奈有些犹疑地放下手，发现时间由此静止。
四周摇曳的树影，躁动的灵，花豹般杀红了眼的少女，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此刻被按下了暂停键，一动不动。
现在还可以自由活动的，除了里见昭奈自己，就只剩下……
“青鹭火，回来。”
一把清润悦耳的男声暗含几分戏谑响起，鹭鸟顺从地朝声音的主人飞去。
“这么热闹的宴会，怎么没人来邀请我啊？”
对方脚踩平底木屐，穿着一袭薄缥色浴衣，靛青烫金仙鹤纹羽织懒懒搭在肩头，正一路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不时拈花惹草，伸出他戴着黑色冰丝手套的手去骚扰无法动弹的灵。此人侧坐于青色巨鸟之上，正悠哉游哉地朝里见昭奈飞来。
“……里见椿，”里见昭奈按按眉心，“你怎么来了？”
“三途川，黄泉道，好大的动静，”里见椿笑意盈盈，“真是小看你了，我的大小姐。”
“这只大鸟是……”
“青鹭火，我的式神。得亏你跑来这里，它都好久没出来散心了。”
青鹭火配合地仰天长嘶。
里见昭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总觉得有种微妙的违和感。
啊……
说起来，这家伙没戴那对骚包的耳环。
她瞄了一眼青鹭火，心道原来如此。
里见昭奈转身完成结界的最后一步，她把手伸进法阵中央，将一名与她一模一样的少女自土中缓缓拉了出来。
“哇，这是……”
里见椿从青鹭火身上跃下，好奇地走近打量。
“梦中身吗？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嗯，时间有限，就只能做成这样了。”
将自身的形貌与气息短暂地让渡给人造的替身，以便金蝉脱壳，是为——梦中身。
于梦中出生，在梦中消亡。
无所谓实体，不考虑存在，只是撷取众生心中一段虚幻的，短暂的，关于梦的概念而已。
对于施咒人的素养要求极高，是非常罕见的法术。
但若把概念扩大来讲，像里见昭奈这种能够进行梦境回溯的灵媒，本身就是梦中身。
“看来你外婆还真是教了你不少好东西。”
里见椿笑吟吟托腮，拍了拍身旁的巨型鹭鸟。
“好了，赶紧上来吧。玩儿了这么久，也该回家了。”
他率先爬上青鹭火的背，向昭奈伸出手。
“等一下，我还有一个人要找。”
“谁？”里见椿讶异挑眉，“朋友？”
“朋友，”里见昭奈顿了顿，认真道，“兼我未来的式神。”
她一路小跑，穿过密密匝匝的灵，找到优木宁子的所在。
少女的时间被定格在挥刀下劈的一瞬。
里见椿不紧不慢地跟在昭奈身后，看了一眼优木宁子，脸上挂起了然的笑容。
“喔，猫又啊……”
他喃喃自语。
还是实力不俗的九命猫妖。看来大小姐眼光还算不错，只可惜不知道发生过什么，眼前这个少女只剩下八条命了。
嗯，有意思。
里见椿颇感兴趣地眯起眼。
里见昭奈推了推优木宁子，唤道：“宁子？宁子？和我缔结式神契约怎么样？”
优木宁子如梦初醒，她回过神来，低头看了一眼里见昭奈，皱眉不爽道：“小鬼，你在喊谁给你当式神？”
“……那你要拒绝我吗？”
里见昭奈以退为进，摆出楚楚可怜的姿态。
她知道宁子一向嘴硬心软。对她来说，只要能达到目的，方法不是问题。示弱也好，示威也罢，都只不过是手段的一环而已。
“……”
优木宁子双手抱臂，扭过头，清冷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
“随你。”
“我就知道宁子你最好了！”
“别露出那种恶心的表情。”
“好啦。”
里见昭奈把优木宁子推上青鹭火。
巨大的青色鹭鸟振动翅膀翱翔天际，暂停时间的魔法轰然碎裂。她向下俯瞰，望见数以万计的灵，正疯狂涌向虚幻的梦中之身。
“好险……”
里见昭奈喃喃。
“喂。”
优木宁子推了推她。
“怎么了？”
昭奈回头。
“那个，”她轻咳一声，“怎么做？”
“什么？”
里见昭奈一时反应不过来。
“是说式神的事情怎么做吗？”
里见椿闻言好奇地凑过来。
“昭奈，你把手放在这位小姐头顶，用心去念动就好。以灵媒的力量作为凭依，就算是因为肉身死亡被困在彼岸的猫又，也可以作为式神回到现世。”
里见椿一边指导，一边笑眯眯和宁子搭话：“我叫里见椿，是昭奈的小叔父，请问怎么称呼？”
“优木宁子。”
她保持着一贯冷淡的态度。
昭奈闭上眼睛，屏息凝神，尝试按照里见椿的话去做。少顷，她睁开眼，发现眼前的宁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枚可爱的三花猫发卡，正静静躺在她的掌心。
“嗯，你做得很好，奖励一朵小红花。”
里见椿大为称赞，引来正在戴发卡的里见昭奈一个白眼。
哄小孩吗？这种东西谁要啊。
“小红花要来咯。”
里见椿神秘兮兮地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开始倒计时。
“三、二、一——”
随倒计时落下的，是昭奈骤然困顿的眼皮。
再次睁开眼时，迎接她的是稍显陌生的胡桃色原木天花板，而她正卷着被子，从床上滚到了地上。
里见昭奈眨眨眼，大脑延迟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这是哪里。
香樟树之里。
这是她在此度过的第一个晚上。
天光尚未大亮，夜色浓重得几乎让人丧失时间概念。里见昭奈抱着被子爬回床上，掐亮手机看了一眼。
凌晨三点钟。
还能接着睡。
她翻了一个身，放在床头柜上的猫咪发夹轻轻晃动一下，一只身材匀称的三花小猫一跃而下，默默盯着她看了会儿，就在枕边安详卧下。里见昭奈感受到枕侧的重量，睡眼朦胧地伸手一捞，摸了两把猫脑袋，重新沉湎于梦乡。
这一次，迎接她的是令人怀念的童年往事。
*
阁楼纸门之外，修长挺拔的青年抱臂倚门而立。
“我知道你们对‘梦中身’很感兴趣，但她到底是灵媒，也别玩儿得太过火了。无论如何，请你们稍微收敛一点。”
“不然……我这边也很难办的。”
纸门上恭敬土下座的狐影一晃而过。
他轻笑一声，静静在门外站了会儿。直至屋内隐约传来少女绵长平缓的呼吸声，才摇了摇头，轻手轻脚地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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