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小白花只觉得神清气爽。她已经好久没有睡过这么舒服的一觉,天一亮就又恢复了往日的天真和活泼,给黑蛇敷完药后,就笑嘻嘻背着竹篓不知道钻哪个山沟沟里玩去了。
梦中的一切就这样随着太阳的升高被她忘在脑后,只不过当她路过山中那个已经荒废多年的山神庙时,小白花突然想起昨晚梦中的那场雨。
那场雨来得突然,却也来得及时,总给人一种神明显灵的错觉。
雨水落在指尖的冰凉触感那么明显,回想起来的时候,小白花觉得自己的心都开始酥酥麻麻发痒。
这样奇异的感觉让她没有办法视而不见,很快她就联想起之前上午的那个神秘男人。雨水的凉意和他脸上的温度是那样的相似,仿佛那场雨是蛇妖特意施法召唤出来的一样。
不过这怎么可能!
小白花沿着台阶蹦蹦跶跶地朝庙里走去,边走边笑话自己天真。
蛇妖都是坏的,怎么可能下雨救人?
更何况他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梦?
可是这个想法一旦产生,哪怕心中清楚不可能,她却还是忍不住顺着它往下继续想。
万一就是他呢?
万一他就是为了让自己做个好梦才来的呢?
毕竟他昨天好像真的是为了让自己不再哭才出现的...
昨天上午发生的事只是稍微回想一下,小白花就觉得脸颊又涌上奇怪的燥热,就连手指尖也开始回味起那水豆腐一般的冰凉。吓得她连忙扔掉手上刚摘的野花,伸出巴掌就往越来越红的脸上拍。
“别再胡思乱想了,他说的那些都是骗你的!一切都是蛇妖的诡计,他这么做都是为了把你吃掉。”
“蛇都是坏的,要显灵也该是山神爷爷显灵。”
不过话虽然这么说,小白花却也说不清自己口中的山神爷爷是什么。
黑青山到底有没有山神,村子里的人也没人说得明白。现在建国马上就要三十年了,很多老习俗都已经被废除。村子里的老人各个忌讳山上的东西,平时张嘴说出口的,也就只有嘴里念叨着吓小孩的蛇妖罢了。大家只知道山上有座山神庙,不少人进山后都会在庙前的台阶上坐下来歇会儿。可具体里面住着什么神,又是管着什么事,他们这群人里可能都说不清楚。
这座山神庙早就已经荒废,估计有一百多年都没有人前来供奉。小白花从小到大来过这里不知道多少次,每次看见的都只有梁柱上挂满的蛛网,一地的枯枝烂叶,以及被太阳晒到断裂的老台阶。也许城里那些学者会对这些感兴趣,但小白花这个山村里的姑娘来说,这间庙唯一的吸引力也就是雨天能来这里避会儿雨罢了。
兴许是因为她最近被蛇妖缠住,小白花突然对这个被人遗忘的山神产生了兴趣。
也许可以让山神爷爷帮她治住蛇妖。
这样的想法一旦产生,小白花就不敢再像之前一样放肆。她扫了扫身上的灰,又掏出手帕认认真真擦了一遍手,才有模有样地学起老人们供奉祖先时的虔诚模样,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地往里走。
不过她到底还是装模作样,一开始还能装出一脸严肃,可走进来没几步,就被院子里的东西吸引去了注意力。左摸摸、右敲敲,偶尔会满是好奇地在一地的杂物里翻来翻去。任谁看了她进院后的所作所为,可能都会以为这姑娘进来单纯只是为了玩。
这样的摸索倒也有好处,在一堆落满灰尘和蜘蛛网的杂物中,小白花竟然真的翻出了两件和山神有关系的东西。一件是脑袋碎掉的神仙石像,另一个是被虫子咬出好几个破洞的深红画布,上面还用黄色的线缝了一堆她看不懂的怪字。
虽然字看不懂,但好歹里面有画。小白花一脸兴奋地把那张快一百多年没照过太阳的布料拎到屋外,还特意拿水清洗了一下,然后她就发现画在上面的并非一个慈眉善目的老爷爷,而是一个光溜溜的黑色蛇头。
那个样子她越看越像那条正在她家里呼呼大睡的小黑蛇。
难道那条蛇是山神?
黑青山上住的究竟是蛇神还是蛇妖,山脚下的村民也没有一个能说得清。大家一般是有需要求“神仙保佑”,没需要就掐着自家孩子耳朵说:
“没事少往山上跑,小心蛇妖吃了你!”
小白花看着红布上那个头顶官帽、身穿长袍的蛇,又想了想今早临出门前在篮子里看见到小蛇,只觉得两者有点像,但又不完全一样。
可能因为他们都是蛇吧。
她这样猜测到。
自家小蛇又小又瘦,一点都没有神仙该有的威风,拿到蛇中都属于发育不良的那一类。至于人的模样...脸太白,五官太漂亮,像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山神怎么可能给他当?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可心中却还是隐隐觉得两者之间存在某种自己不知道的关系,也许是亲戚,也可能是师徒。
也没准黑蛇还是被山神亲儿子,被赶出家门才落草为寇成了山妖。
一想到这个,哪怕小白花知道自己是在胡思乱想,可背后隐藏着的狗血戏码还是逗得她忍不住咯咯直乐。
她就是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走到山神庙的后院。那里的景象大致和前院一样,都是满墙满地的破败,不过说来也奇怪,明明都是荒废的院子,后院却有着难以形容的生气。
这座庙早就被人遗忘,可昔日种满莲花的池子竟然还活着,隔老远还能看见两条鲤鱼在水底边泡泡边抓水蚊子吃。院子外长满了果树,墙围高耸,隋看不清果树的样子,可是鼻翼间洋溢着的却是深秋才会拥有香甜果香。院子里长满了野花野草,还有一棵高到让人难以忘却的大树。那棵树远看不足为奇,可近看却觉得高耸入云,仿佛支撑着天与地。
蝴蝶和其他小虫在院内到处飞舞,几只山雀还在屋檐下搭了窝,幼鸟叽叽喳喳要虫吃的叫声满院子回荡。小白花从眼前的一切带来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时,还看见一只枯黄色的野兔正在使劲儿往墙角的洞里钻。
若是平常,她看见这一切一定欣喜万分。可这里过于萧瑟,哪怕现在是阳光正盛的午后,硕大的太阳把一切都照得格外祥和,小白花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觉得那些坍塌的瓦墙和荒废的草丛后,可能都藏有一只准备吃人的山妖。
以前的她是不会这样想的。她从小在黑青山长大,这山后的林子从她刚回走路起就天天往里钻,对她来说这里就像自己的第二个家。但谁让她不久前真的看见了妖怪...
一旦得知这世上真的存在妖怪,哪怕她再天真也很难像以前一样胆大。她可不希望自己被妖怪抓回洞里烤着吃。
偏偏就在这时,小白花四处乱瞄的眼睛里看到院子深处的树上竟然坐着一个绿衣小童。他坐的太高,高到她没办法看清他长什么样,但那一身层层叠叠的肥大衣服一看就不是村中孩子会穿的衣服,像是戏服,也像是古装电影里的衣服。
这一发现实在过于突然,哪怕她心中一直狐疑附近可能有妖,可当眼前真的出现疑似是妖怪的孩子,小白花还是被惊得大脑出现一瞬间的空白。
她僵在原地、一动不动,既没有跑,也没有大声求救。那个孩子见到她这个外人后的反应倒是很平静,像是早就预料她的到来一般。此时见她终于注意到了自己,无喜无怒亦无忧愁的脸上竟然破天荒地露出了一个笑。
“好久不见啊,素素。你最近还好吗?”
童声清脆悦耳,语气里满是熟悉的亲切,仿佛俩人是多年未曾见过的亲戚一般。
这话让本就被吓到的小白花更加震惊,不禁出声询问:
“你怎么知道我叫素素?”
她好奇他为什么会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更奇怪他怎么知道自己的本名叫素素。
小溪村的人都嫌白素素这个名字不吉利,大家一般都叫她小白花。只有白恩礼和她早就死去的亲娘会这样叫她。时间一长,有时就连小白花自己也会忘了她的本名是叫白素素,而不是小白花。
她这个人一向是心里想什么,脸上就表现出什么。听了那人的话后,立刻瞪大了眼,张圆了嘴,但因如今这世上只有她爹一人还这样唤她,如今又遇到一个,那声亲切的呼唤让她联想起去世的娘,这份惊讶中只有惊讶,恐惧倒是一点都没有。
那个不知是人还是妖的家伙一见她是这个反应,心情也是一悦,声音更加温柔地安抚起受惊的她:
“你虽是第一次见到我,但我却并非头一次看见你。你小时候经常被你娘带到这里玩,那时候我就一直在这里。只不过你当时还太小,看不到树上的我。”
“你娘总是喜欢这样唤你,我听了,今天便也这么喊你。”
他脸上的笑极淡,如同沾水过多的毛笔在纸上画下一道湿漉漉的弧线条,可看在她眼中却满是善意和祥和,总觉得小孩稚嫩的五官中有着漫长岁月才能酝酿出的沉稳。
说话时那小孩还招手示意她再走近一些,动作和经常给她糖吃的隔壁李家的爷爷没什么两样。
“的确是这样。”
一听这话,一见这动作,小白花消了怀疑,还连连笑着点头。不过她脚下的动作却是一点没动,心中还在戒备着这个奇怪的小孩。
“我小时候经常被娘放在竹篓里带上山,她那时候最喜欢来的就是这附近。”
只不过她的记性一向不好,十多年前的事如今多半都已经忘了。只记得娘经常坐在庙门口的台阶上,边捶着累到发酸的小腿,边笑吟吟地看着不远处爬在草丛里抓蚂蚱的她。
“以前这里还有很多果树,我娘经常带我来这里摘果子。”
说到这里,小白花闻着在鼻尖若有若无缠绕的果香,突然记起她小时候还吃过这里的果子。
有一年她生病,娘还特意从山里为她带回来了一颗。说来也奇怪,那时的她病得连医生都不断摇头说她快死了,甚至还劝起她爹要节哀顺变。可当她吃了那个果子,凉凉的汁水顺着喉咙肚子里一流,很快她什么病就都好了。
她记得那个果子表皮是金色的,咬下来的肉却是多汁的乳白。那果子异常美味,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都没有再尝到类似的甜美。如今只是想到这些,小白花就感觉喉咙里涌上了饥渴的津液,就连肚子也开始隔着衣服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院子空旷寂静,这不大的声音显得特别明显,小白花自己听了这声音后,也不由得有些脸红。姐姐教育过她,女孩子家在外人面前发出这样的声音是会被人笑话的。
为了掩盖自己的尴尬,也是因为好奇,她连忙转移话题,于是之前那个被她问过黑蛇的问题又被扯了出来:
“你是妖吗?”
其实这个问题远比肚子叫要失礼,但对方却没有生气,只是从树上轻飘飘地往她面前一跳。
“不,我是树精,叫青方。”
他跳得突然,选的位置还紧挨她的身前。小白花只觉得眼前倏地一黑,随后就看见刚才树上的小童出现在自己面前,精致的容貌让人不舍得从他的脸上移开视线,可过近的距离却让她不由自主退后了好几步,边退边在心中想:
这黑青山的妖怪怎么都这么不知羞?一个个都初次见面就往人家身上凑。
黑蛇乱摸自己也就罢了,毕竟是她先动手在先。这个孩子怎么上来就往未婚姑娘身上蹦?
不过她看着青方那张连婴儿肥都没长退的娃娃脸,再多的埋怨也没有生出更多的怒气,毕竟没有人会和一个没长大的孩子较劲。哪怕知道他的岁数不是千岁也是百岁,可一看见那张顶多十二三的脸,小白花还是下意识把他当成孩子对待。
不过就算是孩子,他生得也真漂亮。难怪故事里的妖怪都能骗到书生,这些靠法力变成人样的家伙哪怕最后变出的是小孩模样,样貌也美得远超他们平生见过最好看的人。
“那你会吃人吗?”
不过有用小孩子模样骗人吃的妖怪吗?
小白花想不出来,她只知道世间妖怪都喜欢骗见色起意的流氓。
“我是精,不是妖,又怎么会吃人?”
小白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并不明白两者的区别所在。
青方见她是这样的反应,也就猜到了她只是个生活在山下的普通凡人,既不了解山中精怪妖魔,更不知道天地秩序,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顺着小白花的问题,和她一句句闲聊下去。
他声音清幽、语气亲切,然而一直生长在山中古寺的经历总让他的话中带着小白花无法听懂的古语,有时候说的甚至还是文言文。
几番交谈下来,小白花心中的怀疑全消。看着面前那张稚气未脱的孩子的脸,她越看越觉得这人就像是自己相识多年的邻家爷爷,总有一种下一秒就会从兜里掏出压岁钱给她的错觉。
“你一直在这里吗?”
“是啊,我是树精,树是不能随便离开的。我的妹妹洛方是花精,她可以离开。”
说到这里,一直在浅笑的青方突然脸色一沉。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望了一眼山下,黑青山不高,却也没有矮到仅凭一眼就能看到山下的人家。这不经意的一望就像之前几百年看到的那样,看见的只有墙边的杂草和一地的泥土。
“不过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
久到他都快记不清她本来的模样。洛方是野花精,随处可见的品种幻化出的精怪。她自幼陪在他身边,却执迷于人世间的一切,执迷到某个风和日丽的晴天趁他一个不注意,就偷偷跑下了黑青山。其实如果和他说,他就算再生气,也只能任由她离开。毕竟他是树,树是没有办法离开的,只能任由身边的一切活着直到死去。
“妖怪也会死吗?”
恍惚之间,青方听到小白花这样问自己。
他很想说自己不是妖,是精,是吸收万千年的天地精华才会化出的精,远非那些畜生道的俗物可以比的,可最后张嘴说的却是:
“会啊,被杀了就会死,变老了也会死。”
生老病死,万物轮回,人如此,妖如此,神亦如此,没有谁能一直活下去。也许洛方早就死了吧,不然她一定会回来看自己的。她是自由自在的花,可心中却一直装着自己...
没有人知道这个答案。死亡的话题无论对于哪个物种都过于沉重,小白花虽然迟钝,也能从青方短暂的沉默中察觉到异常。可能因为那声称呼,也可能因为那枚果子,眼前的青方总让她想起去世多年的母亲。
“所有人最后都会死,就像十几年前的妈妈一样...”
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在一晚上的噩梦之后,她又一次回想起十多年前的那场大火。无论回忆多少次,小白花都只能从满腔的心痛中察觉到自己悔恨。如果她能再聪明点,哪怕只是一丁点,也许一切就能有所不同...
可死亡就是这样。死了就是没了,无论怎么后悔,结果都是一样。
这时她突然想到了家中篮子里的那条小蛇。
既然妖也会死,那么他呢?他也会死吗?
如果他最后死了,会不会是因为她的一时生气?
如果她没有为那点小事生气,继续和之前认真处理他的伤,是不是他就能活下来?
一想到他死了之后,那个为她擦眼泪的漂亮男人会变成一团没有生气的死肉,小白花顿时没了闲聊的心思,就连咕噜咕噜馋果子的肚子也顾不上了,只想快点背着采好的药草回家。
俩人的叫谈就这样草草结束,临走前小白花担心人类的药不好用,还特意询问青方应该怎么救自家那条蛇。
“他应该是黑青山山上的蛇妖。不过团起来就巴掌大,应该不是什么大妖。看起来弱弱的,一道雷都能劈死。您知道他的身份吗?”
其实她还想说那条蛇长得跟这庙里供奉的山神特别像,可转念一想,全天下的黑蛇貌似都长一个样,可能长得相似纯属物种巧合,也就没有多说。
青方对这黑青山的情况知道的自然比她多,可他常年无法离开这院子,只知道山中有几个大妖,却不知道有多少小妖。任凭他思来想去,也没从小白花的只言片语也说出对方是谁。
不过在她临走前,青方还是好心送出一个青中泛黄的果子,:
“这是我身上结出的果子,虽然比不上天上的仙果,但救他一命还是可以的。”
这果子又青又绿,一看就是没长熟就被摘了下来。不过就算这样,小白花也还是特别感谢青方的帮忙,对他又是弯腰又是道谢,甚至还一时激动准备当场跪下来给他磕一个,就像那些在庙里求菩萨保佑的信徒一样。幸亏青方反应迅速,把她及时拦了下来,小白花的脑袋才没有落到褪色的青石板上。
最后小白花折中想了个办法——既然青方念念不忘他的妹妹,不妨自己帮他找一找。
她虽然没有办法离开这小溪村,但现在又不是古代,她可以登报寻人,也可以求助电视节目。一想到电视,小白花的眼睛立刻又亮了。她连说带比划地描述电视有多神奇:
“里面能看见真人,还有声音。据说有的电视还是彩色的,里面的人看起来和真人一模一样。”
“我爹说等我结婚,也给我买一台。虽然我不想结婚,但我可以想办法帮你在电视里找妹妹。”
可青方听了后却只是笑笑不语。
“不用了,我已经知道了她的下落。”
小白花想不明白他怎么突然间就这么肯定,但想到对方毕竟不是人,获得消息的方式多半也和自己不同,就没有多问,挥手和他告别离开。
在她背着竹篓,马上就要沿着后院的小路走回山中时,小白花听到身后若有若无传来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实在太轻了,她才刚一走远,就被迎面吹来的风吹散进空气中,以至于她都分不清那声音究竟是真实的,还只是一个错觉。
她听见青方说:
“她原来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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