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泠泠,洒在宫城地面,犹如为砖石覆上一层薄薄霜雪。身着明光铠的一队队禁卫步履整齐,踏碎了这霜雪,月光又落在铠甲上,反射出冷硬的锋芒。
玄武门楼下,月色照耀不到的宫墙角落里,惟余点点血迹,是十数日前荒唐的政变仅存的痕迹。
或许是心有余悸,禁军对宫门的守卫不敢有半点松懈。但越过重重宫阙,帝后起居的神龙殿内早已恢复了歌舞升平。
宫城华丽威严,而位于宫城西北角的内狱,则让人避之唯恐不及。
内狱墙面厚重,窗口窄小,若是从里面抬头望,不见星月,唯有漆黑。纪莘看到的,便是如此。
内狱深处的一间囚室内,手脚俱被用铁链缚在木架上的纪莘低下头,视线落回同样漆黑的地面。
天又黑了,又一日过去了吧,自己被抓入内狱几日了?约莫是六七日,不,不对,她数次痛晕过去,不知昏迷时时间过了多久。算了,数不清了,不数了。冯阿娘和妹妹一定很担心她,她们还好吗?
囚室外有脚步声越来越近,纪莘知道,是负责审问自己的刑吏又来了。来人解开囚室大门外的锁,用火折子点燃蜡烛,摇曳的光照出地面斑驳血迹。
“纪娘子?”
纪莘认出这声音,掀起眼皮看了看,原来不只内狱刑吏,宫正司宫正和两名司正也来了。
宫正见纪莘有微弱反应,吩咐身边的司正道:“去给纪娘子拿碗水来。”
司正很快拿来水,递到纪莘唇边后又唤了声,“纪娘子。”
纪莘几日未进食水,喉中干涩,一接触到水碗便大口喝下,一碗水迅速见底。司正喂水后立即退开,让出位置给宫正审问纪莘。
“纪娘子,听闻你受审多日始终不肯招供,念着以往的交集,我特来劝一劝你,早些认罪,也好少受皮肉之苦。”宫正温声道。
纪莘和宫正司之人过去来往不多,但同属六局二十四司,总是打过照面的。只不过以往纪莘并不被人称为“纪娘子”,而是“纪司簿”。
是了,纪莘曾是尚宫局司簿女官,掌宫人名簿、廪赐的正六品官。只是她如今身陷内狱,职司自然没了,被人唤一声“纪娘子”已是客气。
纪莘听了宫正的话只想冷笑,可是一笑便牵动身上伤口,纪莘只发出了短促的一声。
认罪,凭什么认罪?自从被抓进内狱,多番审问之中,纪莘一次次解释自己未参与前太子政变,可是刑吏何曾听进去过一个字,只一味行刑企图屈打成招。
宫正无奈摇头道:“纪娘子,你怎的如此冥顽不灵。”
纪莘抬头,直直看向宫正,“你想让我说什么?”
“说你是如何杀害掌神龙门钥匙的张司闱,窃取钥匙,协助贼人入宫,妄图谋害圣人圣后。”
纪莘灰头土脸、发丝凌乱,额头、脸颊、嘴角尽是干涸的血迹,更不论粗布囚衣上数不尽的伤口,但布满血丝的双眼却极坚定,“我没有杀张司闱,更没有放人入宫。”
“当日尚宫局多人亲眼所见,你曾出入张司闱房间,随后张司闱就被人勒死,门禁钥匙不翼而飞。”
如此污蔑的陈词滥调纪莘已听过太多次,无数次分辩后依旧没人信她,纪莘再重复分辩之言时已然麻木。
“既然多人看到我进入张司闱房间,便该看到不过片刻我就出来了。勒死一个人是片刻就可完成的吗,张司闱也半点不挣扎么,可有人听到我进房间时有任何异响?我那日是去找过张司闱不错,但我去时她人并不在,我立刻便出来了。至于协助贼人入宫,你们去查我当日行踪,自然会发现我当日从未靠近过神龙门。”
宫正并不理会纪莘的话,自顾说道:“你与张司闱有私仇,三个月前曾至宫正司检举张司闱,这是宫正司记录在案的。你寻到机会既能放人闯宫,又能除掉张司闱,如此便是一箭双雕。”
纪莘真想狠狠啐上一口。
她指出了诸多疑点,可是内狱刑吏和宫正司为了速速结案,只逮着那日凑巧在张司闱房间出现过的她,还要把公事编排成私仇。
“我与张司闱没有私仇,检举是为了公事。”
宫正回道:“你所检举之事宫正司已细细核查过,纯属子虚乌有,你不必再借此攀咬。”
“就算我检举的事不存在,但检举之时我一心为公,与张司闱并无私怨,更不会害她性命。”
纪莘顽固,宫正不愿再多费唇舌,“你妹妹纪茹已经大义灭亲,检举你所犯罪行,无论你认不认罪,都已证据确凿。今日来审问你,只是看看你是否有悔过之心,若有,尚可留你全尸。如今看来,你全然不思悔过,那便一杯毒酒,然后拉去乱坟岗任由鸟兽啃食吧。”
铁链当啷作响,始终恹恹的纪莘开始奋力挣扎,对着宫正走出囚室的背影喊道:“我妹妹在哪里,你们对她做什么了?”
冯阿娘和纪茹是纪莘唯二的亲人。纪莘与纪茹幼时同阿娘一起被没入掖庭,没几年阿娘便撒手人寰,姊妹二人此后全赖冯司膳照拂,因此冯司膳在二人心中与阿娘无异。
纪茹恐怕也被为难了,甚至可能受了刑,否则怎么会替她认罪?那冯阿娘呢,冯阿娘又是否安好?
可纪莘不会知道了,宫正一离开,便有人端了毒酒进入囚室。
“等一下,能不能先回答——”
纪莘话刚说一半,下巴被狠狠钳住,毒酒从被迫张大的嘴滑入咽喉。
五脏六腑移位扭曲般的痛让纪莘再说不出话,只能咬紧牙关抵抗。纪莘想蜷紧身体,可挣不脱绑缚手脚的铁链,唯有双手指甲已狠狠嵌入掌心皮肉。
不知过了多久,喉间涌出的腥甜血液被一口喷出,纪莘视线越来越模糊,意识轻飘飘的,似要飘向体外。
纪莘最后望了望烛台上跳跃的一豆光,想道,终于不疼了啊……
彻底堕入无边黑暗之前,纪莘隐约听见有人在说话,“脾气够犟的,毒喂下去之后居然吭都没吭过一声”。
两年后,隆兴五年。
天将亮未亮之时,宫城承天门上晓鼓声起,各条大街上的鼓楼紧跟,鼓声渐次传递至华都城的每一个角落,宫城、皇城、外郭城和坊内各门依次开启,这座雄伟昌隆的华朝核心之城又迎来了新的一日。
朱雀门街之西第四街,从北起的第九坊——嘉会坊,亦开始了喧闹忙碌的一日,鸡鸣狗叫之声、骡车嘚嘚声和摊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靠近西坊门的一座小院布局简单,一间主屋,东西各一间小屋,加一间厨舍。东屋内,纪莘从床上坐起,把盖在被上的夹袍穿上身,出了屋。
春寒料峭,纪莘一出屋就冻得抱紧双臂。这个身体太瘦小,穿着何叔旧衣改出的夹袍,衣服还是偏大,冷风不住地从领口和袖口向里灌。
厨舍上空炊烟袅袅,定是何婶在做胡饼。纪莘走进厨舍,看到何婶在对着案板上的面团发呆。
何婶听到推门声,侧开身子,抬腕抹了抹脸上的泪,低头继续揉面。
纪莘洗干净手,去抢何婶手中的面团,来回拉扯两番后,面团到了纪莘手里。
何婶无奈又感慨,“这些日子多亏了你了。”
纪莘道:“都是我该做的,若不是何叔何婶好心救我,我已经冻死了。”
其实纪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两年前自己应是死了的,可是一个月前却在另一具身体里苏醒。
彼时这身体趴在华都城外无人荒地中,被冻得奄奄一息。幸好遇到路过的何叔何婶,救下了纪莘,在知道纪莘无处可去后,又把她带回了家。
在这具身体原本的记忆里,只有面貌模糊的早逝的阿耶,十年前抛弃自己的阿娘,嫌自己累赘的姑父姑母,从未吃饱饭的十六年,以及生命的最后,因不想被卖掉而鼓起勇气的逃跑,和摔下土坡后眼前被雪覆盖的田地。
纪莘猜想,大约是自己的游魂遇到这个被冻死的小女娘,不知如何占据了她的身体,又得以遇到何叔何婶,重新活了过来。
何婶拍净手上的面粉,去看火炉上煎的药,愁上心头,“你何叔这病……”何婶又开始哽咽抹泪。
何家卖胡饼为生,有一个十九岁的女儿,按纪莘现在这个身体的年纪,是叫她阿姊的。半月前何家阿姊出了大事,何叔也因此急火攻心病倒。
纪莘知道何婶心里苦,可她不擅长安慰人,只能多干活。何家遇上事,她能多挣些钱也是个帮助。
给松弛好的面团按出形状,刷油,撒芝麻,放入烤炉。一刻钟后,出炉的胡饼放进竹筐,用布盖好,纪莘挑起扁担,便出门了。
“胡饼,刚出炉的胡饼,面脆油香的胡饼——”纪莘挑着扁担沿街叫卖,一路走出嘉会坊,朝着人多热闹的街市而去。
小摊贩云集的街市上,纪莘看见推车卖豆腐的老媪,拿纸包了几张胡饼,递过去道:“婆婆,给您今日的胡饼。”
人人叫这老媪豆腐婆婆,纪莘卖胡饼不时会遇到她,有几次还帮忙推车,送豆腐婆婆回家,两人也就认识了。
豆腐婆婆给纪莘包了块豆腐,“拿着,拿回家吃。”
街边一个卖毕罗的小摊贩来凑热闹,问纪莘:“小郎君,今日怎么又是你,何阿兄呢?”
纪莘瘦小,穿着男装,每每出门便会被认成小郎君,纪莘也没想解释。
“何叔这几日身体不好。”
“这样啊,你这小身板也当心些,可别被扁担压垮了。”
纪莘对善意调侃的小摊贩笑了笑,继续向前。今日生意还算不错,纪莘吆喝着走到一家客栈门口时,被人叫住了。
“卖胡饼的,来两个。”
叫住纪莘的是个相貌堂堂的高个男子,一身短打装束,穿得单薄却不见他觉得冷,身上挂着个大布袋子,袋子里是厚厚一沓纸张。纪莘不懂武,但觉得这人很像习武之人。
纪莘拿胡饼时,两名举子从客栈出来,其中一个对高个男子道:“劳驾,两份小报。”
另一个举子道:“赵兄,买小报作甚?我等读圣贤书,不该看胡言乱语的小报。”
没等高个男子说什么,买小报的那名举子说话了,“吴兄,这你就偏颇了。昨日朝廷处置了贪贿的春闱主考官,另换了一位主考官,你可有听说?”
“当然有,这是关乎我等前途的大事。”
“那你可知道,这贪贿案是从小报报出,引得朝廷彻查的?”
“竟有这事?小报怎会发现贪贿?”
“小报自有消息来源,朝廷的各个官署,乃至宫廷,说不准都有小报探子。有句话你听没听过,叫‘皆以小报为先,而以朝报为常’。小报消息灵通,对我等了解朝堂亦有帮助。你不买,我自己买。”
“别,我也买一份。”
高个男子从布袋里拿出两张纸,收钱后交给两名举子。
“两位,买小报认准我们奇真轶报,专报奇事、真事、轶事,保证有凭有据有真相。祝两位鱼跃龙门,一举登科啊!”两名举子走开后,高个男子转回头看纪莘,“真是抱歉,我这生意来了,劳小郎君你等我。”
“没事。”纪莘看清男子布袋上的四个大字,“奇真轶报”。小报?她不感兴趣。
钱物两讫,纪莘挑起扁担离开,恰好错过片刻后客栈处的骚动。
客栈三楼露台之上,一颀长身影跃过栏杆,纵身一跳,轻巧落地,转瞬在喧闹街市中不见踪影。
殊不知,他们注定会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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