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一直没什么人,我和时漾就这么无聊地坐着。
时漾看了一眼手机,兴奋地对我说:“中午老板会回来一会儿,我们可以出去吃。你想吃什么?我请客呀。”
我们早早动身。
快过新年了,到处都是红红火火。
我们吃过午饭,时漾说要把我送回学校。
“我看着你进去,我才放心。”
风忽然刮了起来,我的高马尾都成了朝天辫了。时漾拉开羽绒服的拉链,我十分会意地怀抱着她的腰,一整只钻了进去。
她从兜里拿出一根发绳,把被风吹得凌乱不堪的头发扎成一束长长的低马尾。
我注意到那根发绳,十分眼熟。
“你记得这个吗?”
我们躲在停车场内避风,对面高中的大牌匾前挂着一条“新年快乐”的横幅。
她拉好拉链,指了指侧马尾旁绑着的发绳,满怀期待地看着我。
“当然记得啊,但是这么久了,蝴蝶结的红色都没有褪色吗?”我伸出手指戳了戳那两根蝴蝶结下长长的绸缎的红色丝带。
“你送我的那只,我好好地放着呢,它不是。”时漾从羽绒服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一只硬质的精致小匣子,打开以后,我看到里面放着那根崭新的,十年前的发圈。
小匣子上印着“暴富”两个字。
“哇哇,你对我都没有对它那么细致嘞。”我鼓起嘴巴看着她,傻笑起来,“想不到你还挺浪漫的。不会硌到吗?”
“笨,知道我为什么随身携带吗?”时漾撇了撇嘴,把它放回去,“这个小匣子挨着我的心脏,我用它提醒我好好努力,就算没有机会把书读完,将来也会有当大老板的那一天。”
“等漾漾当了大老板,我就给你打工。大老板嫁人的时候,我还要当伴娘。对了漾漾,你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
我总觉得这种话从我嘴里说出来有点奇怪。
我一想到她未来会嫁给别人,为什么我会很难过?
心像被狠狠揪起,又重重摔下。
冻感冒了吧。
时漾没有回答,她远远地望着那条显眼的横幅,面无表情。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好自顾自地说道:
“新的一年又要来了呢。”
十岁那年冬天,我依然沉浸在妈妈去世的阴霾里,看到爸爸和一个新的阿姨重组了家庭,还美名其曰说为了我好,我责备爸爸变心了,跟他大吵了一架,跑出家门。
我想起去年的今天,跨年夜,还有妈妈在,可是等新年过去没几天,妈妈就不在了。雪厚厚地铺满了大山和黄土地,我开始惧怕新一年的更迭。
我独自一人游荡在小路上,忽然看到时漾一个人坐在冻成冰的小河边,托着腮,背对着我,拿着一根树枝敲打着浮冰。
时漾在这个村,除了她两年前就过世的母亲,就没有其他亲人了。她一直靠着我的爷爷和孤儿院院长奶奶接济,放假的时候跟着院长奶奶在村外的孤儿院住,不放假就在学校里住。
今天是12月31号跨年夜,她应该早早回到孤儿院才是,怎么会在这里?
不过我终于有一个可以说心事的人了。
“你想妈妈吗?我想她了。”
我坐到她身边,委屈巴巴地说。
“有啥可想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
“我不信你不想,哪有女儿会不想自己的妈呢?”
“你还小,没有接触过社会,有时候这个妈,只是一个名义,空壳,没什么实际内涵。”
“你又比我大多少呢。”我嘀咕道。
“我妈对我不好。”时漾瞧了我一眼,“她老是想着儿子,想儿子想疯了。如果她是个正常人,我也不会是这个样子。”
什么样子呢?一个可怜又可恶的疯子。
她把自己胳膊上的伤口给我看。
“我刚刚欺负了一个孤儿院的小男孩,我给他手上画了好多黑黑的油笔道,我还动手扇他的脸,就因为他说了一句话。”她说,“值班的阿姨早就看我不顺眼了,她用戒尺狠狠抽我的胳膊,我不服气,就顶嘴。她让我罚站在外面的时候,我趁机溜回来了。”
“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可是男的。”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这次你一定得跟我回去。”我看着她留在身体上的各种伤口,心疼地抱紧她。
“不……唉,说实话,你这样对我我真的挺感动的。”她把我推开,冷漠地说道,“还有村长爷爷,你的爸爸妈妈,你们一家都很好,可惜我做不成你们心目中的好孩子。”
“你不许说这种话了。你总是说你不好,可是我相信你很好,只是没有遇到一个好的家庭。”
我伸出一根手指在冰上画着圈,手指尖已经冻得通红。她抓住我的那只手,放在嘴边哈着气。
“你是第一个对我说这样的话的人。”
时漾明亮的眼珠满含笑意地看着我,我冲她友好地笑笑。
“但是我不值得你这样对我。我学习很差,脾气也不好,别看身边朋友多,但是没人会真正在乎我。”时漾垂下眼帘,声音逐渐低沉,“有一次班长竞选,我让别人都不给你投票,就因为你脾气那么好。我在班里很强势,没少给你使绊子,你应该很讨厌我才对。”
我想了想,似乎确实有这么回事,但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不需要记得那么清楚。
我在家被父亲和爷爷宠着,就算不富裕,也比大多数家庭的生活好得多。在妈妈生病之前,我一直是家里的小公主。他们不苛求我是不是真的当了班长,是不是考了全校第一,所以我对那些从来不上心,如果在学校里受了委屈,回家后,爸爸妈妈的关心能让我很快忘记不快。
“你能诚实地对我说这些,我当然原谅你,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本心。”
时漾从小在外面疯野,没有正确的引导,又渴望友谊,投身在坏孩子群当中很正常。
“谁小时候没做过错事呢,只要勇敢认错,就还是好孩子呀!”
时漾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感觉脖颈处湿漉漉的。
“我们不回孤儿院了,走吧,跟我回家,我们一起跨年。”
我擦去她的眼泪,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回了家。
往后的每一个新年,我们都一起过。
姐姐总是乖顺地看着我和时漾嬉戏打闹,在我们结束后独自收拾一地狼藉。
姐姐真真是我见过最不喜欢开口说话的人了。但她似乎有读心术一样,总是能精准地感觉到我情绪的变化,然后跑过来亲切地安慰我。
与时漾深度交往后,我才知道想真正摸清她的脾气真的很难。
有一回,我们因为一道题闹得十分不欢快,她总向我强调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可我却固执地非要教会她不可。结果可想而知,我们又吵架了。
我躲在房间里哭的时候,姐姐轻轻地敲了敲我的门说要带我出去,她竟然抽出她宝贵的高三时间用来带着我排解情绪。
我们一起去了花灯会,她把她的压岁钱拿出来,都给我买我喜欢的零食和娃娃,还陪着我一起看演唱会,一起在我们共同栽下的小树下哼着歌谣。
被姐姐温柔的环抱抱着,我很快就想通了,我本不该插足别人的命运。
在树下,我开心地拿着话筒,正准备一展歌喉,正好看到那片种着高高的麦田里,时漾那头飘逸的黑长发在一片金光闪闪里一闪一闪。
我主动过去道歉,还给她听我刚刚买的CD。
“是姐姐给我买的,她是全世界最棒的姐姐!”我扭头看着姐姐,发现她正站在树下看着我们,那双有神的眼睛像麦子一样灿烂。
时漾似乎还没有消气,可这次与往日不同,她竟然不像之前那么脾气暴戾,强横地命令我以后要乖乖听她的话,而是垂着脑袋,没有力气地冲我和姐姐笑笑,一句话都没有说,就离开了。
真奇怪。
从那以后,我们每一次吵架,她总是先道歉。
哪怕我会蛮不讲理地对她的成绩抱有一丝期望,但她每一次都把我抱得很紧,说辜负了我的希冀。我心软下来,抬头轻吻她的眼角和脸颊,说不管她未来怎样,我都会一直陪着她。
于是我上了高中,来到大城市里安居下来,没能与她奋战在同一起点。
她却很快辍学了,听说竟与孤儿院的院长争执了一番,闹得很不愉快,所以拒绝了学费和资助,跟着其他村里的小混混们来城市里打工。
人总是能在拐角处遇到熟人。姐姐大一寒假时回了老家,她带着我跑到小区附近兼职打工,却偶遇了时漾。
我永远记得我与时漾四目相对时,她的眼泪打湿红发。
一年不见,她长高了,又挑染了头发,看起来成熟了很多。我们虽然一样年纪,但跟她走在一起,好像她是比我大很多的姐姐一样。
那天她掐灭一支烟,就着冬雪,把冰冷的手指伸到我的脖子里。
她带了十分夸张的耳钉,嘴唇朱红。
她的睫毛像可爱的小蒲扇。
“院长说我是不学好的小混蛋,整个孤儿院只有我不求上进。”
我知道时漾有一看书就犯困的毛病,她曾经也努力过的。
“不就是没有读书的命嘛,我这就证明给她看,没有好成绩一样可以活得很好。”
我靠在她肩膀上,被熏烟呛到,咳嗽了两声。
回去的时候,我看到她把一盒刚开封没多久的新烟随手扔进垃圾桶里。
于是,从十岁开始,十六岁,十七岁间隔了两年,我们的新年一直在一起过。
今年我十八岁了,高三了。
“对啊,还有一周就跨年了。”
她伸出双手捧着我的脸,眼波流转着淡淡的哀伤。
“今年我不能再请假了。”
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已经高三了,没有必须的理由不允许请假。
“没事的,学习要紧。”她低头用嘴唇碰了碰我的鼻尖,“外面风停了,你快去吧。”
她脸上又是难能见到的伤感。
我不想看到她这样,她从来都是坚强的,什么都不怕,为什么会因为这种事委屈。
“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我踮起脚尖,歪着脑袋,学着她的样子贴上她的嘴唇,又很快离开,“总感觉你心事重重的,漾漾,这一点都不像你。”
她没有回答,而是护着我的腰,另一只手扣住我的后脑勺,将刚才我的蜻蜓点水之吻加深。
“你对别的女孩也这么亲密吗?”我微微喘着气靠倒在她怀里,低声说。
有一瞬间,我想,如果她敢说是,我就掐死她。
我的占有欲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这感觉真不好。
客观来说,我的答案几乎是肯定的,时漾她不喜欢别人反驳她,她又那么霸道强势,那么当她想亲的时候,完全可以直接亲。
她却狠狠推开我。
“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人吗?”
我在震惊之余,看到了她眼底闪过的冷厉。
我重心不稳,地上又滑,眼看着要栽倒下去,又被她托住腰身,重新被她怀抱的温暖裹挟。
“漾漾,我是不是说错了话?好漾漾,我最了解你了,你告诉我,是不是有点什么人让你伤心了?所以你才会魂不夺舍,喜怒无常……”
时漾捏着我的肩,像提一只死老鼠一样把我推倒在那面墙上。
我还想重新回到她的温暖里,她却用一只手死死压制着我,让我无法动弹。
另一只手则攥紧成拳,快速在我眼前闪过,最终却没有落到我的脸上。
她低着头,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你……你要打我吗?”
我想起刚才的,还有昨夜的那绵长而又柔情的吻,看着面前疯疯癫癫就要打人的她,有些不敢相信面前真的是时漾。
“我受够了,我受够了!”
她用那样悲愤的眼神看着我。
“我真的搞不懂你,也搞不懂我自己。”
她看向我,虽然紧闭着嘴,但我仿佛听见她在无声呐喊着什么。
但她只看了我一眼就跑开了,门口的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乌黑间带着亮眼的,还是红色。
她的发圈被风吹下来,掉在我的脚边,我将它放在我的手心里。
诡丽的红在我泛着虚汗的手心里十分夺目。
“别走!你在说什么,为什么不说清楚!”我朝着她的背影跑过去,想伸出手拉住她,她却拼命推开我。
这次,我重重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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