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暑消,秋燥至。
绥宁侯府老侯爷大张旗鼓敲定的亲事,突然没了后文。
坊间有传言道,先前张家去天池山寻道空大师合八字,填错了时辰算错了命格。
亦有知情者说,是林家小姐命格富贵,老绥宁侯一把年纪,受用不起,才定了亲就大病一场,又勾起了旧疾,往太医院跑了三四回,才稍见起色。
老绥宁侯惜命,回过味来,就当机立断的央到清远侯府,让林家开口退了亲。
众说纷纭之下,不免以讹传讹。
没几天的功夫,关于林家小姐命硬克夫的消息便传满了京城。
冯姨娘急的在屋里打转,她可是拿出了积年体己,才好容易搭上了绥宁侯府的关系。
眼看着临门的金龟婿反悔,不光是撒出去的银子打了水漂,就连侯爷也为此事埋怨于她,接连几日的宿在胡姨娘的院子里。
“姨娘莫要生气,吃些梨茶消消火。”赵婆子接过呈盘,放在松木小几上。
顺势接过丫鬟手里的‘太平车’,一边按压一边说着宽慰的话,“依我的意思,张家的亲事不成,未必是件坏事。”
冯姨娘摸了摸肩头,示意酸痛之处,闷闷不乐道:“不是坏事,难道还是该敲锣打鼓庆祝的喜事不成?”
不消半月,便是荣亲王妃的寿辰,准备贺寿的礼物可是繁琐至极的大事儿。
府里中馈会落在谁的头上,也就这一两天的决断了。
她突然失利,胡姨娘那边还不知道怎么摆酒布宴的庆祝呢。
赵婆子眉梢一挑,喜盈盈道:“敲锣打鼓倒使不上,可对姨娘而言,的确算是一项喜事。”
“怎么说?”冯姨娘趔起身子,勾头看她。
赵婆子手下力道稍重,笑盈盈的接着往下道:“这回张家的事儿侯爷可是十足的上心?”
那双浑浊中泛着精明的眼睛滴溜溜转,循循引导:“侯爷不惑之年才得着个独子,这府里又没什么嫡出的血脉千金,瞧侯爷的意思,是真的拿咱们二姑娘当自己闺女了。”
“云晚喊他一声父亲,可不就是亲闺女么。”冯姨娘理直气壮道。
清远侯年轻那会儿也曾杀伐决断过,后来得了小世子,张天师教他给儿子积福增寿,他才改了性子。
冯姨娘只见过慈眉善目的清远侯,便将他当作好拿捏的主。
赵婆子眼神老辣,自然不会像冯姨娘一样天真。
世家大族里头,嫡出的儿子是用来继承祖业的,可庶出的小姐少爷,也有他们的大用途。
“正是侯爷把二姑娘看做了亲闺女,才要给姨娘道喜呢。咱们清远侯府的千金小姐,使得给绥宁侯府当老祖宗,可着满京城的找,那还不是多了去的当家主母求着咱们二姑娘去挑去选呢。”
日后府上联姻结亲,二姑娘少不得要以嫡出小姐的体面出嫁。
冯姨娘是二姑娘的亲娘,母凭女贵,冯姨娘不愁没有个好体面。
而自己跟对了主子,沾光得势也是迟早的事儿。
“真能这样也就好了。”冯姨娘瘪嘴,“退了亲的姑娘就好比那打了霜的花,体面人家避都来不及呢,哪里还能由着咱们挑。”
京城这些权贵人家可都精明着呢,真能有这么简单,她也不至于挑挑拣拣,最后选个绥宁侯府出来。
赵婆子继续道:“此一时彼一时呢,先前是姨娘在外头活动,旁人不知咱们二姑娘的尊贵,日后侯爷跟世子爷替二姑娘选夫婿,他们便是不看侯府的面子,也要念着咱家宫里那位姑奶奶的体面不是。”
怡妃跟清远侯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妹,又有两个儿子傍身,未必人人都能尚公主,退而求其次,清远侯府的小姐自然就是香饽饽了。
冯姨娘先是一怔,呆了片刻,倏地翻身坐起,抵掌而笑:“乖乖!我竟忘了这茬儿,张家的亲事退的好,退的好得很。”
显然,她是理清了这里头的道理。
顿时身上也不疼了,肩头也不酸了,趿履下地,招呼小厨房做两道可口的糕点,要拿了去看女儿。
“都是那张家没福气,二姑娘出生那会儿,得一云游和尚批命,以后可是一品诰命的荣华,底下的人嚼舌根,杜撰那些不好听的混账话,她一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哪里能听的了这些啊,还不是得我这个当娘的在跟前体贴宽慰。”
赵婆子附声道:“姨娘说的是,二姑娘日后的福气啊,还是得您给操持着才好。”
没等这边出门,金秀阁那边反倒先打发人过来了。
来跑腿的丫鬟叫绿枝,她老子娘是外头负责采办的掌事,现下虽只在金秀阁做了个二等丫鬟,可也比旁人有几分体面。
“谢夫子打东边回来,除了给世子爷和二姑娘带了些蓬莱那边的特产,也就姨娘您这院子里独得一份了。”绿枝纳福请安,开口就笑盈盈的道喜。
冯姨娘与谢夫子不睦,翻翻眼皮,没有说话。
还是赵婆子笑着上前,接过东西,跟绿枝搭了几句话,又抓了一把钱儿,把人送了出去。
“姨娘厌恶姓谢的假学究,也没道理跟咱们自己府上的人过不去。”赵婆子拿着缎面包袱进屋,指了指绿枝出去的方向,“以后姨娘当了家,还得指望着她家呢。”
冯姨娘咬着嘴,没好气的夺过她手里的东西:“我就是气不过,上赶着给脸她不要,这会子又热脸子狗似的送什么东西过来,谁稀罕啊?”
冯姨娘还当姑娘那会儿,也曾念书识字,她父亲是乡里有名的教书先生,门人弟子不少得功名的。
当初嫁给申凌洲,也是因为看中了他的文采。
哪知那个是没良心的短命鬼,才中了举,就丢下她们娘俩,孤儿寡母的受人欺负。
后来她甘心到清远侯府为妾,荣华富贵是一方面,也是因为看中了清远侯身上那股子淡淡墨香的书生气。
她大半辈子都在孺慕念书人,初见谢夫子那会儿,没少低三下四的赔笑脸。
奈何姓谢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她的一片好心。
趾高气扬的连个眼神都舍不得给她。
又在二姑娘跟前讲了些主仆分明的话,生生离间了她们母女俩的情分。
久而久之,冯姨娘就越性不待见谢夫子了。
她也想过看不惯就撵走,给清远侯吹枕边风,将姓谢的打发出去。
可那假学究有世子爷做主,她碰了几次壁,被清远侯训斥一顿,才消了这些心思,
只是,听到谢夫子的名号,她就打心眼里犯堵,浑身都不舒服。
赵婆子上前劝道:“姨娘何必跟她计较那么多,她一个望门寡,膝下又无儿无女,以后连个养老送终的都没,狗皮膏药似的巴结着咱们二姑娘,还不是想仗着那点子师生情分,老的时候得两天好日子过。”
“那是我生的闺女!”冯姨娘趾高气扬。
赵婆子帮着揭开包袱,笑道:“这不,那假学究送厚礼来巴结您了。”
秋香色缎面平铺展开,里头裹着的是一方薄皮盒子,隐隐还能嗅见墨香,瞧款式像是存放书本的。
“哼,她们蓬莱的特产可真是稀稀罕儿。”冯姨娘讪笑。
哪有送礼送书的,真是个不懂人情的假学究。
抠开日月锁,取下盖子,只见里面方方正正的摆着一本印装的新书。
扉页赫然落有书名——《女范捷录》。
此乃儒者王相之母刘氏所著。
冯姨娘登时蹙眉,她识文断字,自然知道这本书讲的是什么内容。
攥着指头将书本拿起,又见‘母仪篇’夹有一角纸张,批注四字:多看多学。
这哪里是送礼?
分明就是在骂她为母不尊!
“好她个断子绝孙的老绝户!这是甩巴掌到我脸上来了是吧!”冯姨娘暴跳如雷,“她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给我家干活的奴才,还真当自己是什么举世闻名的大儒不成……”
此时此刻,金秀阁里,正在讲课的谢夫子放下手中书卷,侧首打了个喷嚏。
林云晚也跟着搁笔,让翠珠拿自己的倒大袖披风来。
“我就说您受了风寒,开口就囔着鼻音呢,看看,着凉了吧。”林云晚又喊人抬个炭火盆子,远远放在临门窗户底下。
谢夫子揉揉鼻子,道:“不打紧的,许是路上冲了风。我听他们说起你的事,心里着急的很,就催促着叫仕垚赶快了些。”
提到绥宁侯府的亲事,林云晚眼底蒙上雾色:“她做这种事,又不是头一回了,好歹还有大哥哥护着我呢。”
冯姨娘拿她这个女儿谋前程,早已是轻车熟路得很。
谢夫子拍拍她的手,道:“以后凡是我再出远门,就领你一道同行,我有面见太后的特许,再不济也能护住了你。”
小姑娘咬着嘴,扑进谢夫子怀里,千言万语到了舌尖,却不知道先说哪一句才好。
她自幼丧父,满肚子的狡猾只求保全自己。
即便是知道林云升待自己满腔真心,在他面前,也是虚情假意多,由衷之言少。
然,谢夫子却不同于旁人。
她有一万回都在设想,若自己不是姨娘的孩子,是谢夫子所出那该多好啊。
不求别的,清贫困苦都行,只要能有个心里装着自己的亲娘,心里话有人听,冷了热了有人惦念着,就是叫她当下去死,也值得了。
想到这里,林云晚眼泪再也忍不住的滑出眼眶。
“好孩子,不哭不哭,万事都有我呢。”谢夫子怜她命苦,为其揾泪,却不知自己也红了眼圈。
傍晚时分,云屏居来人传话,说是世子爷设了家宴,要给谢夫子接风。
林云晚前些日子的课业完成的不错,得了夸奖,谢夫子便笑着拉她一起。
“我就不去了吧。”林云晚拿着衣服,在红木大镜面前犹豫再三,“我吃不了酒,这会儿过去,大哥哥又要考我功课,没得叫我不高兴。”
翠珠在妆奁跟前选好了头面,扭头道:“这话你跟我说可没用,谢夫子先去了那院,你要推脱呀,得去那两位跟前告假。”
“我……”
林云晚一时语塞。
在谢夫子跟前推脱不去?
她哪里敢啊。
谢夫子是七窍玲珑心的通透,只自己说错一句,保不齐就被她察觉出了自己跟大哥哥那日的荒唐事。
可若是去了,那人又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万一他有意为之,在谢夫子面前露了马脚,也要害自己被细查拷问。
林云晚彳亍不决,叹气道:“好翠珠,你去帮我跟谢夫子说一声,就说……就说我……”
没等她编出推脱的借口,就听外面来人说话:“二姑娘怎么了?世子爷见姑娘迟迟没到,使我过来瞧瞧,是什么要紧的事儿,绊住了姑娘的脚步?”
说话间,一女子撩帘子进屋。
这人穿着秋香色比甲,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生得圆圆的脸颊,大眼薄唇,见人就笑,瞧着都讨喜得很。
她是云屏居的管家婆子,她男人是府里的花匠,因一手养花的绝技,老太爷赏了名字叫做吉祥,是以众人都喊她一声吉嫂子。
因其在林云升跟前当差,就连清远侯身边的人,见了她也要和善三分。
“吉嫂子来了。”翠珠笑着迎人,又要倒茶。
吉祥家的摆手,笑道:“吃不了茶了,世子爷那边催的急,连谢夫子都下了死命令,叫我务必把二姑娘快快地请过去呢。”
她两手比了个圆,又道:“阳城新送来的大闸蟹,竟有碗口大小,打了润口的菊花酒,拿粉彩温碗暖着呢,就等姑娘过去开席哩。”
林云晚被她拖着在绣墩坐下,再没有来推脱的理由,只能任由丫鬟们把簪上头面,簇拥着往云屏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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