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这宫中对她心有怨怼之人的不满已然不再流于表面。
江霁月沉着眸色,抬指抚过被衾上的水渍。心中暗自估量,这儿浇上水大抵有一段时间了,在凛冬寒气下微微凝冰,刺得江霁月手指寒而刺痛。
她自行翻了翻白日苏叶抬来的箱子,里面并没有供以更换的被褥,最多有一条小毯子,冬日午后在庭院里裹着避风还好,夜半盖着入眠,那是万万不能的。
江霁月轻轻叹息,抬手披上刚刚才解下的绒氅,裹着未褪的热意,推开门离开了寝居。
夜已经深了,宫中上下灯花寥落,宋娘屋里已经灭了灯,想来也是,她要早起做早膳的,方才聊天时,眼皮就已经打架了。
宋娘那里去不得,这举宫上下,江霁月也没个熟识的,除却宋娘外,便是同她多说了几句话的小宫婢阿斐,可她是否是一人居住暂且不论,若是让苏叶知道她和阿斐走得近了,估计又要抓着那小丫头发火。
江霁月直直地立着,绒氅中仅剩的热意在凛冬寒风中渐渐消逝,足下冷冽的雪光迸射出刺骨的寒凉。
去厨房烧点柴取取暖罢。江霁月拉紧绒氅,淡淡想到。
白日她熬粥时自行添取柴火,指尖还被扎了一根木刺。彼时还没什么感觉,而今再拿木柴生火时,触碰到扎进刺的地方,激起些微疼痛来。
江霁月生好火,照着微弱的火光找到了伤处,而后将手指含入口中,想将那刺吸出来。
那短细的刺嵌入肉中万分不好摆弄,江霁月连吸带挤,折腾到第一波火光微暗,这才弄好。眼瞅着火马上就要灭掉,江霁月站起身,走到一旁柴垛,又抱了点柴来续火。
待灶中火又燃烧起来,江霁月揉着因抱柴而酸疼的手臂,轻轻叹了口气。她晚上吃得向来不太多,今日同宋娘一同用膳,也只吃了一点点粥,忙里忙活这么一阵儿,肚子早就空空如也。江霁月抬手揉了揉发酸空旷的肚腹,在厨房中四处找了找,从橱柜里找出半盘点心。也不嫌凉,拿起一块点心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
纥奚冽时常在书房读书到深夜,到这时,晚膳一般会被消化干净。故而睡前会吃点宵夜填填肚子,宋娘知他不愿半夜叫起她做菜,便每日留半盘点心在厨房中,若纥奚冽饿了便去拿。
今日亦是如此。
纥奚冽放下做批注的笔,站起身活动了一下,便离开书房去往膳房,打算吃点东西后洗漱睡下。
然而远远看见厨房那里隐有火光,纥奚冽心尖一动,心中思忖,难道宋娘还醒着?
那正好,今晚还能吃点热乎菜。
这么想着,纥奚冽便抬手推开了门,一声“宋娘”卡在喉咙里,鹰隼似的眼目在看清眼前人的瞬间变得深沉下来。
江霁月此时刚将最后一口点心塞入嘴中,门被突然打开,她循声看去,在纥奚冽审视目光下含着糕点,吞也不是,嚼也不是,吐也不是,倍感煎熬。
两人对视良久,糕点在江霁月口中逐渐化为绵软的食糜,她顺势咽下,率先开口道:“殿下,深夜来此,可是腹中饥饿?”
纥奚冽收回目光,开口道:“夜半散心,途经此处,瞧见了火光,恐是宋娘离去时未熄,便进来瞧瞧。倒是江姑娘,你在此处做什么?”
江霁月也不羞赧,扬了扬手中空空如也的碟子,说道:“夜半腹中饥饿,便来找点东西垫垫肚子。”
“找东西吃何至于生火?”纥奚冽没那么好糊弄,眉峰微挑,问道。
江霁月眸光微滞,旋即解释道:“在房中喝水时不小心将水洒在了被衾上,屋里又冷,便来厨房,寻思着凑合一晚。”
“你在此处,若是困倦至极睡了过去,灶中火无人看管,恐生祝融之灾。”纥奚冽缓声道。
江霁月一愣,说道:“多谢殿下提点,妾身会注意的。”
“我的意思是,”纥奚冽抬睫,声调中的温度骤然变暖,“跟我来,我给你找个地方先凑合一夜。”
……
纥奚冽来时带了灯,两人前后齐行,脚步踏过灯光照过的路途。
江霁月低垂着头,看着前方纥奚冽手中的灯影出神。那灯火时而扫过地面奇白的雪色,庭中寂寂,四野似乎湮灭于此刻静谧的雪夜中。
神思飘得有些远,故而纥奚冽在前方止步,江霁月一时不注意,便埋入了他后背,慌张退后几步,又是细声细语的告罪。
纥奚冽转头看向她,只觉方才撞来的那个身子,凉得不似活物。
先前无意间抱过的那几回,他也这般想过。
许是良久没得到他的回应,低垂着头的江霁月小心抬眼看他,细白的颈子在绒下若隐若现,纥奚冽没来由地想,若是她穿雪白狐裘,应当还挺合适。
纥奚冽收敛心绪,眼珠微移,说道:“此处有炉火,还算暖和。”
江霁月闻言探头看了看两人止步的地方,里面燃着一盏灯,在微光下,她依稀瞥见屋中陈设,乌木架、天青瓷、织花毯,颜色虽素净,但里头生活痕迹很重,不像一间平平无奇的客房。
“这是我的卧房。”像是看透她的心思,纥奚冽适时开口道,而后侧目,补充道,“今夜我在书房,不回房睡。”
江霁月有些怔住了,凛冬寒风蓦然卷来,还夹着几片寥落的雪花。
面上的冰凉令她回神,她顾不上身边渐深的雪色,似是低喃,又似是探问:“殿下要妾身睡在这吗?”
“不然?”
江霁月抿抿唇,面上飞起赤霞:“妾身……”
纥奚冽移开眼目,转身去看廊外骤然落世的夜雪,说道:“房中有卧榻,你且在那处歇下便是。”
江霁月没有拒绝的理由,甚至是,就算纥奚冽此时提出要与她做那样的事,她也无法拒绝。而现在,只不过是他出于好心,让她到他屋中取暖。
她合目,身上薄寒因皮肤莫名的滚烫而消散,江霁月徐徐道:“多谢殿下。”
说罢,她便敛起衣袖,推开房门,在迈步进屋后,纥奚冽突然叫住她,江霁月闻言转身,清澈美目淡淡望向他的深瞳。
纥奚冽脑中的弦莫名一松,他开口道:“雪大风急,今夜便莫要再出门了。”
目送纥奚冽离开此处,江霁月才合上门,转身打量这间卧房。
毕竟是云景宫的主殿,大小堪比五个富庶之家的正厅,只是纥奚冽应当是个不喜繁杂的性子,屋里空空落落,只有用来睡觉的床那边才有人的活气。
江霁月抬步走向纥奚冽方才说的卧榻边,动手将上面的小几拿开。卧榻很大,若再宽一些就赶上她的床了。榻上有一叠薄被,不过屋里炉火烧得暖和,盖着薄被也不会冷。
这一番折腾,江霁月的确是累了,方掩上被衾,睡意便席卷而来。
临睡前,脑袋里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想别的事。
譬如纥奚冽身上的银丹草气味,在这寝殿中极为浓盛。大抵是用了银丹草做熏香,将人与屋子里里外外浸透。
常规来说,很少有人用银丹草为主制香,毕竟卧房是休憩之所,银丹草过于提神醒脑,用于卧房很难让人安寝。除非这卧房的主人,连休息都紧绷着神经。
江霁月忽然想到路上的刺杀。
如果纥奚冽真如他外表一般是个不受宠爱的皇子,刺杀的幕后之人何至于大张旗鼓坑害他这一遭?
着实复杂,可帝王家,哪里有简单之事。
坠入梦网。
到底是屋子里银丹草的熏香作祟,虽然不至于太过刺激,但江霁月还是没怎么睡好。
睁眼时,窗外微亮,江霁月以为外面有了晨光,迷迷糊糊探手推开,才发现是外面的雪光映得天地一片皎白,天还是暗的,一点晨曦微光都不曾有。
昨夜进来时突然落雪,现今推窗,外头早积了厚厚一层雪尘。
江霁月被涌进来的寒风唤起了神思,晃晃头,穿好衣裳走出了寝殿。
已经有不少宫人出来扫雪了。
江霁月半张脸埋在绒氅中,步子渐急,竭力让自己在疾行中稳住身子,争取少一些人瞧见她从纥奚冽的寝殿中走出来。
可惜当她途径他们,几乎每人的动作都顿了一下,或好奇或敌视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指不定待天亮时,她在纥奚冽寝殿里睡了一宿的消息就会插上翅膀传遍整座云景宫。
江霁月心中麻木苦涩,又忍不住苦中作乐地想,若真如此,那个偷偷在她被衾中洒水的人应当不会再做出这种幼稚行径了吧?
路过膳房,里面已经有了烟火气,江霁月叩门进入,宋娘正在里面切菜,见她来了,半是欣喜半是嗔怪,连忙拉着她坐下,说道:“我知姑娘好学,但你这年岁的小姑娘,最该多睡睡,这样脸蛋儿才能水灵灵的,哪能大清早就来烟熏火燎的地儿?”
江霁月抿唇轻声道:“不妨事的宋娘,左右在此也无事,我正好来给宋娘打打下手。”
宋娘推拒不得,便开口道:“那姑娘,你帮我把那些旧碟子垒好罢,待我把东西蒸上后就去洗洗。”
江霁月点头应好,抬手整理那些瓷碟,忽然听宋娘“哎”了一声,江霁月转头,问道:“宋娘,怎么了?”
宋娘看着手边的碟子,说道:“怪事,从前殿下吃完点心都会把盘子放在水池里的,怎么这次放在了原处?”
“殿下吃点心?”江霁月复述道。
“是啊,殿下有吃宵夜的习惯,故而我每晚都会在膳房备一碟点心,若是殿下饿了,便过来吃点垫垫肚子。”
江霁月眼前突然浮现起昨夜那人欲言又止的表情。原来她是吃了他的点心吗?
对不住,这真是太对不住了。
江霁月咬唇,刚想说清原委,宋娘便转头去看火。
接下来膳房里忙成一团,便顾不上和江霁月说话了。
待给纥奚冽做的早膳弄好,有一个面生的小宫侍进来,宋娘开口道:“哎,梓笙,你来得正好,把这粥和面点端去给殿下罢。”
被叫做梓笙的宫侍摇头,少年声软而尖细:“殿下有急事出去了,临行前让咱家同你说一声,不必往主殿送吃食了。”
宋娘听罢拧眉,嘀嘀咕咕道:“怎又不用早膳啊?那事儿那么急?”
“哟,殿下近日手头事务可多,昨夜直接歇在了书房里呢。”
说着,梓笙有意无意看了一眼江霁月,继续同宋娘说道:“您继续忙着啊,咱家先走了。”
目送那小宫侍出了门,江霁月狐疑揣摩他最后那眼神的意思。
……总该不会是以为她半夜跑去纥奚冽寝殿想主动爬床结果扑了个空吧?
宋娘合上门,回头同江霁月说道:“没事儿,今早调的馅儿可鲜了,殿下吃不了,咱俩吃上。”
说着,她从笼屉中拿出一个包子,用小碟盛着放到江霁月面前,说道:“快吃吧,趁热乎。”
江霁月隐隐觉得好像要说什么,但一时想不起来,看着眼前的鲜肉包,开口道:“宋娘也吃。”
宋娘听罢,摆手道:“我得去给其他几个小馋嘴儿猫送包子吃,姑娘先吃,不用等我。”
江霁月有些不太好意思,站直说道:“不若我送去吧?这一清早我也没能帮上宋娘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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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片片吹落轩辕台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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