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十月初二。
阖府皆知,林姨娘惹侯爷大怒,被幽禁于月露楼。
众人都以为林姨娘这回彻底失了宠。
李萑却一改先前数月的冷淡。
燕窝银耳、人参灵芝、首饰衣裳……
流水一般送入了月露楼。
桩桩件件,皆由李萑亲自经手,比与苏葵的大婚还上心。
小厮有点儿摸不准李萑的心思。
若说宠爱林姨娘——
为何大张旗鼓地迎娶苏葵?
一旦苏葵进门,林流光尔后处境可想而知。
苏葵门第寒微,心性浮荡。原先老夫人还能做主时,坚决不许她入门,却看中林流光做她孙媳。只等武安侯府为林太傅洗清冤屈,便扶正她为妻。
苏葵记恨在心,未嫁已有逼死林流光之心,进门当了夫人,只怕更不许林流光活着。
他若对林流光有半分真情,便不该如此折辱磋磨她。
可若说不在乎林姨娘——
他的用心不像作假。
除了苏葵,李萑从未对别的女人这样上心。
如若真不在乎,怎么又能在真爱嫁进门的当头,把一颗心尽数悬在林流光身上?
小厮摸不准,苏葵也猜不透。
她心中不安,便顶着非议去见李萑。
一路畅通无阻入了主院。
推开门,看到李萑伏在案边,正拼命修复林流光的那些信件。
苏葵怔着,微声唤了声侯爷。
李萑转过头,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便再不顾她。
这还是她认识的李萑吗?
她记忆里的李萑是侯门公子。
宽厚温柔,济楚洒脱,从不肯失了身份,跌了颜面。
便是当初她赌气嫁人,他也只不过呼朋唤友大醉一场。
隔日,仍能从容镇定地出席她的大婚,随上一份体面周到的厚礼。
而如今,为了林流光几封信。
他蓬头散发,满脸憔悴,神色间,竟依稀能看出几丝惶然。
堂堂武安侯,居然在怕。
他在怕些什么?
那碍眼的林流光,快被她气死了吗?
苏葵草叙几句寒温,仓皇逃出了侯府。
她没法再待下去。
李萑字字不提林流光。
却字字都在怨她。
他后悔了。
他怪她毁了林流光的信,怨她去林流光房里示威。
从前被苏葵紧握在手里的事物,好像正悄无声息地弃她而去。
不管她再如何用力,也抓不紧留不住了。
苏葵有一种预感,若多生半分波澜,李萑一定会取消大婚。
她提心吊胆地挨了五日,挨到了十月初十。
一切顺利。
她做的噩梦一个也没有成真。
她安心了,欢喜地穿上嫁衣,坐上花轿,摇摇地从外宅嫁往侯府。
十月初十,十全十美的日子。
如意郎君骑着白马,蹄踏红溜,隆重盛大地来迎娶她。
苏葵想,全京城也没有比她更幸福的人了。
迎娶的长队忽然停在半途。
武安侯府小厮疾奔而来,拦马跪报。
“侯爷,林姨娘……林姨娘失踪!!”
苏葵急忙掀了轿帘。
马背上,李萑浑身僵直,很快战栗了起来,他一把扯下红花,喝令武安侯府在场下仆,速速去寻人,片刻不可延误。
说罢,他不顾一切打马回转,也要一同前去要找寻林流光。
他竟丢下花轿,丢下婚仪,也丢下了她!
苏葵坐在长街中央,痴痴枯望着他的背影。
不过是走了而已,又没有死。
他为什么那么绝望呀?
绝望到脸色青白,嘴唇颤抖,眼角的泪光藏都藏不住。
他是武安侯,是贵胄公子。
该从容洒脱,不动声色。
苏葵捂了捂眼睛,忽然觉得天光好亮,亮得刺人眼。
刺穿了一枕黄粱,美梦一场。
9
我抵达定州时,已是来年三月。
人间芳菲怒吐的时节。
定州是靖王封地,也是李萑曾外祖华西杨氏的祖籍。
过去三年,我曾无数次求李萑带我来定州看看。
从春等到秋,又从冬等到夏。
他总以各种理由搪塞我。
如今离了他,我倒顺利踏上了仇敌的地盘。
可见,女人终究没法用情爱来打动男人。
我来定州不为其他,是为搜集靖王罪证。
替父亲伸冤平反的证据被苏葵毁坏,想洗清父亲的污名,只能扳倒靖王,重启弘文十三年的科举舞弊案!
靖王是陛下宠信的幼弟,想扳倒他谈何容易。
但我却知道他的死穴。
靖王,他想谋反。
父亲舞弊岸惨死狱中,正是靖王欲拉拢却为父亲所参之后发生的。
我一直想不明白父亲与靖王并无利益纷争,为何靖王要构陷父亲,甚至还在狱中逼死了父亲。
想了很久,我终于猜到了。
因为父亲怀疑靖王谋反。
父亲世称东林先生,曾以办东林书院闻名海内,为天下文人尊崇。
若从父亲口中说出“靖王谋反”这句话,便有足够的分量迫使皇上彻查靖王。
靖王封地中,必有经不起彻查之处。他才会用如此雷霆手段,迅速把父亲灭口。
为了挖穿靖王底细,我扮作男儿郎,借远亲身份,来到定州。
在定州。
我不是林颐之女林流光,而是江左富商张锦廉。
“小姐,我已探听清楚,靖王府里的刘司马,正搜寻金石字画为靖王寿诞作贺礼。”
“合香,你又叫错了。如今你是我夫人,该唤我夫君。”
合香脸颊一红,“……大人,饶了我罢。我还从夫人们中间听说一件事,不知对大人是否有用。”
“嗯?何事?”
“靖王府中王长史,为夺吴道子真迹,谋害了博陵郡一家富户满门,还将那家小公子……”
“怎么?”
合香难以启齿:“……卖到了那花街柳巷的去处。”
那家遭王府长史所害的富户姓杨。
其子杨肃霜为府学学子,少有才名,去岁秋闱高中亚元时,方才不过十六岁,本该今年春天赴京春闱。
也不知那王长史用了何种肮脏手段,竟把一个举子害到那番田地。
想到此处,我心忽然一动。
扳倒靖王,掌握他谋反的证据还不够。
我必须再找一个工具。
一个能替我登上金殿,当朝揭发靖王造反的人。
10
我买下了杨肃霜。
见到他人,我总算明白了为何王长史要将他卖入烟花地。
他长就一副唇红齿白、绿鬓朱颜的柔媚面孔。
一双潋滟桃花眼,便含着冰凌森森瞪将来,也是无情却总似多情。
得亏靖王不好男色。
不然他这样貌,肯定撑不到我救下他。
“你知不知道我买你用了多少银子?”
“……”杨肃霜好似受伤的半大狼崽,恶狠狠地盯着我,一声不吭。
我竖起手指:“一千两。”
杨肃霜眸中凶光一闪。
他还不起一千两。
要他拿一千两赎身,杀了我显然更容易些。
“我不是在同你要钱,也对你不感兴趣。”
我冷冷地掩住半张面孔。
“你不是去年秋闱亚元?给你五年,我要你参加春闱,殿试面圣。”
他眸光亮了起来,又警惕地打量我权衡利弊。
许久,才嘶哑张口。
“你要我做什么?”
“……总归于你有益。”
“你难道不想复仇?
“王长史是靖王爱妾的胞兄,你想复仇,唯有登上金殿面圣陈情。”
“不然这天下,有谁敢动靖王内兄?”
他又打量了我一遭,很快点了点头。
“我是能答应你。可王长史不会容我进京考试。你买下我,小心招来他的报复。”
我摆摆手,表示不必担心。
我既然敢买他,自然不惧小小一长史。
三月后,靖王寿诞。
刘司马献颠张《自言帖》真迹,靖王大喜,当场擢他为王府长史。
寿宴上,一张姓豪商得靖王青眼。转眼便开了一间定州最大的绒线铺子,垄断了全定州的丝线生意。
隔天,王长史便带领王府番奴,砸开了我家府门。
“我看你小小南商,本不欲同你计较!谁道你竟无法无天了起来!”
“哎呀呀,长史下降寒舍,陋室蓬荜生辉呀。”
我一边与王长史虚与委蛇,一边速速派人去请刘司马。
刘司马一到,王长史的气焰顿时便泄了一半,青着脸翻起旧账。
“《自言帖》你也敢收!你可知那自言帖曾藏于谁手!?你又可知张锦廉的底细!?”
刘司马闻言一滞,狐疑地看向我。
我面不改色地微笑:“《自言帖》上一代藏家是江左林颐林大人,林大人的夫人是我表姑母。正有这层关系,我才能从表妹手里抢到《自言帖》。”
“怎么,王长史与林大人有旧?”
王长史阴沉沉地端详我。
“与林大人有旧的可并非本官!我收到密报,林颐之女欲谋害王爷。”
“我看你外貌阴柔,身材瘦小,只怕是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啊。”
“王长史这是什么意思?血口喷人不说,还疑我是女人不成!”
“刘长史在此,你可敢让本官搜身!?”
我的心砰砰急跳起来,胸口又闷又痛。
密报。
密报……!
李萑向靖王告了密!
他毁了我辛苦搜集的翻案铁证,如今又要害我命丧定州了吗?
三年同床共枕。
他与我,居然连半分情分都没有。
我当了他三年妾,不如从一开始便与他不相识!
我微阖上眼,敛去眸中痛楚,心中急转着脱身的法子。
一阵浓郁酒气飘到鼻端。
伴随着酒气,一道醉醺醺的身影踉跄冲进厅中,一屁股坐到了我的腿上。
“老爷说去去便回,怎把我丢在园子里,恁久都不回来?”
杨肃霜俊脸醉红,眼饧骨软地酥在我怀中,一手勾着我颈子凑上来湿漉漉乱吻,一手探着往我身下揉。
我余光一瞥,两位长史俱目瞪口呆。
杨肃霜手速极快,借着耳鬓厮磨的遮掩,迅速往我衣裤里塞了什么。
我心领神会,佯装斥责:“两位大人在此!霜儿,你怎能如此失态!还不快好好站起来!”
他呻吟一声,像蛇一般滑下来偎在我身上,桃花眼迷离而颓靡,轻飘飘朝刘长史乜斜一眼,便勾出一抹冶艳的笑。
“老爷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话!都顶着我了……还叫人家忍——这不是王长史嘛……难道王长史今晚要与我们同享于飞之乐……?王长史可别只有外面威风……”
他吃吃笑着,一副沉溺**的堕落之态。
我推开他,轻咳着抖动袍子,掩饰下身异状。
“让两位大人见笑。最近霜儿实在教我调教得太过放诞,小人回头一定好好教训他。”
王长史脸色又青又红,盯了我下身半晌,一言不发甩袖而去。
送走了刘司马,我大松口气。
杨肃霜醉态尽消,又恢复成孤狼似的桀骜模样。
他脸上还残存着一丝绯红,站在那里欲问又止。
我身心俱疲,懒得同他解释,客气道谢后便准备回房。
擦肩而过的刹那,他拉住了我的衣袖,又火烫一般快速松开。
“你——你把《自言帖》白送给人了?”
“……那是我仿的赝品。”
“也,也给我仿一份吧……”
我:“……?”
“……”
“……”
“……求你了。”
11
关涉靖王,多谨慎都不为过。
自言帖当然是不会给杨肃霜仿的。
他有些失落,又有些赌气,嘴上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却一头埋进了经义。
只用了短短三年,他便告诉我。
我们可以赴京了。
杨肃霜当真如其才名一般,异常聪慧,不但过目不忘,且才思敏捷。喜赏玩字画,更好访遗撰史。
跟父亲志趣颇为相投。若父亲还活着,一定很乐意把他收入门下。
……与他相比,李萑的聪慧便有些上不得台面。
他只会把聪明用在章台走马、诗词歌赋上。
“又想起了你先夫?”杨肃霜颇有点阴阳怪气。
自打我们离开定州,起赴京城,他不知怎的,忽然十分不驯服起来。
我想,他大约是不习惯我本来的样貌。
“嗯。有些想不明白了。当初我怎么会喜欢上他。”
释然一笑,我开始同杨肃霜讲我的过去。
“他的名字叫李萑,是武成侯。与他夫人苏葵都知道我的目的。”
“他们一个是背信弃义的小人,一个是阴狠毒辣的奸徒。”
“一旦得知我回京,必然会想方设法除掉我。”
“此次入京,一定比在永州的三年更为凶险。”
“杨肃霜,等到了京城,你我兵分两路。”
“记住,你是江左林氏嫡宗嗣子,叫林肃。拿着我给你的拜帖去投奔阎大人,他是我父亲的学生,一定会帮助你掩饰身份。”
杨肃霜用他潋滟的桃花眼担忧地望着我。
“那你要怎么办?”
我轻轻一笑。
“我?你便当做不认识我好了。若故人来访,我总得提醒他们。”
“他们还欠着我两笔旧账没有清算。”
12
又揭了城门第五张榜。
杨肃霜似笑非笑,一字一句朗读榜上文字。
“致吾妻卿卿。”
“十月一别,已逾三年。”
“汝别时沉疴绵惙,吾多深忧,如今翻过辰岁,身体可稍觉轻畅?”
“若病体痊愈,吾心便安也。”
“离别之际,汝未带轻衣暖裘,吾每思及,总觉痛心。隆冬至寒,汝当如何挨度?”
“汝脾虚胃寒,常食少不化。在外沐雨经霜,切记多加餐饭,夯健体元。”
……
“真够情真意切。你说旧账,莫非是指情债不成?”
杨肃霜甩着手上榜文,冷笑个不停。
“据说,武成侯当初为寻这位“卿卿夫人”,于大婚之上弃新嫁娘不顾,如今三年了,都还没完婚呢。”
“好痴情呀。”
“流光姐姐,你怎么看?”
我瞥他一眼,拿过他手中榜文,撕了个粉碎。
“不怎么看。当初在我面前,他对苏葵亦是如此痴情。”
杨肃霜似气顺了些,一路哼哼地跟进了京城。
方进京城,还未来得及落脚,一个眼熟的婆子找到了我。
“林姑娘,老夫人有请。”
杨肃霜当即警惕挡在我身前,“我们初至京城,形容不堪拜见。你先留下名帖,等我们梳洗干净,择期再造檀府。”
“三年不见,林姑娘忘了我吗?老夫人身体不行了,想见你最后一面。不知林姑娘可还记得三年前是如何离开侯府的?”
我沉默片刻,轻轻一拍杨肃霜的肩膀。
“老夫人终究是长辈。我去见她。”
杨肃霜竖眉,“你……你在路上还说,绝不重蹈覆辙。刚到京城,便往火坑里跳?”
“……”
我当然也不愿意回去。
在武成侯府的三年,如今想来,便如噩梦一般。
李萑到底是真情也好,假意也罢,我已不愿去分辨,也没必要去分辨了。
三年里,唯有老夫人对我多加照拂,与我有恩,她想见我,我不能不去。
若这是一个陷阱,是李萑想骗我入府。
那便莫怪我不讲情分,新账旧账一同清算。
13
那婆子并未撒谎。
老夫人确实已在弥留之际,不过为武成侯府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罢了。
一见到我,老夫人便追问我怪不怪李萑。
七十六岁的老人,在我面前涕泣如雨,满嘴都在替李萑向我认错。
男女情爱,至多不过是我爱你,你不爱我的感情亏欠,如何会有天大错处,让一位耄耋老人如此卑屈。
我既已不爱李萑了,只就感情而言,自然无从说恨他。
我只怪自己,当初怎么教香油蒙了心,竟心甘情愿地吃他给的苦。
说了会儿话,老夫人撑不住了,便吩咐人送我回去。
刚走出院子,遇到苏葵气势汹汹冲过来。
她和三年前判若两人。
遍身锦绣、满头珠翠,已和公侯勋卫之族的夫人们别无二致。
她看到我,立刻放缓步伐,摆出一副养尊处优的夫人派头。
“哟,这是林姨娘?怎么回来了?不会是想回府吧?”
“你也是有点本事的,流荡三年,竟没死在外头!只是如今的武成侯府,容不下背叛主子的逃妾!”
我轻轻一笑,“武成侯府连你都容得下,什么肮脏龌龊容不下呢。”
“大胆!”苏葵怒斥一声,“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这么说我!来人,按住林姨娘,把她给我——”
咚!
我扣住苏葵肩膀,硬生生将她踹跪在地。
“今时不同往日。你以为,我现在还会忍你?”
苏葵难以置信地瞪着我,断没料到我会当众对她动手。
她失声尖叫起来,像疯了一样张开五指朝我面上抓来。
“你怎么……你怎么没死在外面!你该死在外面的!!!”
我心里一动,刚想套话。
“住手!!”一声厉喝制止了这场闹剧。
那声音在三年前,我曾听过无数遍,每次入耳,都觉得心酥意软。
三年后重逢,竟无一丝怀念残存了。
我松开苏葵,压根懒得回头,径直便朝外走。
李萑立刻冲到我面前,眼眶通红,巴巴地想留我。
“让开。”
“卿卿……你回来了……你是不是原谅我了?是我错了,已经三年了,你消气没有?”
一瞬间,我啼笑皆非。
他与苏葵毁了我为父亲伸冤的证据,又向靖王告密谋害我,竟还以为,我只是生气不成?
我没有报复回去,纯粹是大仇当前,腾不开手罢了!
我学着杨肃霜的模样,露出带毒的媚笑。
“侯爷,我还记得你因她之故,罚我跪了三天。”
“这里,正是当初我罚跪的地方。”
“你想让我消气对不对?”
“我能不能消气,全看侯爷咯。”
李萑恍惚地望着我,伸手想抚摸我的脸。我皱眉躲开。
他如大梦初醒,扭头望向苏葵。
我轻声娇笑:“侯爷放心,不过罚跪,是跪不坏身子的。”
他终于艰涩张口:“葵儿,你方才……无故伤人,便跪上半日反省反省。”
哈!半日!
我讥讽地睨他。
“我竟以为,你挽留我,多少能有几分真心。”
他的脸色青了,紧咬着牙。
“卿卿,你变了——不过你放心,我们会回到从前。”
“我不是说过吗?我绝不放你走。既然你回来了,我们便重新开始。”
我冷笑甩开他的纠缠:“你做梦!”
14
“侯爷。”
小厮吞吞吐吐地禀报。
“有一举子强闯府门,说要接他的夫人回家……”
李萑不耐烦:“夫人?我怎知他夫人是谁!赶出府去!”
“你手中抓着不放的便是我的夫人。怎么,堂堂武成侯,要强夺人妻不成?”
强夺人妻!
四个字不光震得李萑浑身僵硬,也惊呆了站在一旁的我。
我立时回头。
杨肃霜大步流星朝我走来。他穿着一身簇新的荼白襕衫,愈发衬得他姿仪隽美,相貌惊人。
瞧我望向他,立刻向我甩了一个“记得谢我”的眼神。
“卿卿……你嫁人了?”李萑的声音轻得诡异。
他幽幽伸手欲要抓我,杨肃霜上前一步,钳住他的手臂。
“武成侯请自重。不要碰我夫人。”
“你夫人——她是我的卿卿,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夫人?!”
“三年前桃花盛开的时候。不是她成了我的夫人,是我成了她的夫君。”
这话让李萑一怔。
见他面露不解,杨肃霜展臂把我拥进怀里,笑道:“在下姓林名肃,是夫人的赘夫。久闻武成侯大名,按先后来算,在下还得叫武成侯一声哥哥呢。”
满地阒寂。
愤怒、厌恶、嫉妒……各种表情在李萑面孔上轮转,最后糅合成一种难以言喻的神色。
他无视了杨肃霜,只哀求一般望着我。
“卿卿,他有哪里比得上我?我难道不比这种货色好得多!?”
“李萑,你口中的这种货色,却是我放在心尖爱护的。别用你来比他,你不配。”
杨肃霜垂下眼帘,拥着我的手臂忽然紧了一分。
仿佛花瓣沾衣,有什么柔软的东西从我发间点水而过。
李萑面上已无半分人色,只呆呆地望着我们。
杨肃霜低头,用眼神问我要不要走。
我扫过苏葵,在她厌恶嫉恨的目光下,突然走向李萑。
“李萑,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我附耳轻声问:“我此次回京目的为何,你一定能猜得到吧?”
“既然能猜到,那我问你。三年前,有人和靖王勾连,泄露了你我之间的事,差点害我死无葬身之地。”
“这个人,是不是你?”
李萑与我四目交接,仿佛看懂了我眼底的意味,脸色陡然好似见鬼一般。
临走前,我最后看了一眼苏葵。
若我猜测没错,向靖王告密之人并非李萑,而是苏葵。
如今,连同毁我证据的旧账,我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她向靖王告密欲致我于死地,有杨肃霜不顾一切帮我,我才能险象环生地活过三年。
我向李萑戳穿她与靖王私通一事,不知李萑,是否会不顾一切保护她呢?
15
十日后,春闱。
杨肃霜以未及弱冠之年,高中会元。
他高中之后,当即便有靖王一党察觉端倪,京城静水之下,迅速酝酿起汹涌的暗潮。
从杏榜放张到殿试短短一个月,不知有多少人暗中蠢蠢欲动。
我与他藏在京外隐蔽农庄,整整一个月,不敢见任何生人。
殿试那日终于熬来了。
荒鸡未鼓,他便换了衣裳,早早套上马车准备入京。
一路上,他罕见的沉默。
我也无话可说。
不论成与不成,过了今日,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马车停在朱雀门前,我下车送他入宫。
杨肃霜低头望着我,忽然笑了一笑。
笑意极温柔。
“若我能活着回来,我有话要与你讲。”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喜欢我,我比谁都清楚。
我摇摇头:“事罢,我是要回江左的。”
“我才不管。”
他揉乱我的发丝,深深地望了我一眼,毫不犹豫转身朝禁宫走去。
宫门深深,像一张巨口,将他的身影吞没了。
我抬着头,望着一角湛蓝天空,站在宫门口慢慢地等。
等了不知多久,代表殿试结束的金钟终于敲响。
我笔直走向鸣冤鼓。
拿下鼓槌。
拼尽一身气力。
让鼓声响彻天地。
金殿之前击鼓鸣冤者,受杖刑八十。
这一日,我等了六年。
成与不成,便在今日。
生,大仇得报。
死,我与他共赴黄泉。
16
杨肃霜跪在金殿中央。
今日殿试。
他是探花。
能面圣陈情。
这个时候能说什么,该说什么,三年间,他已在心里酝酿过无数遍。
首先,要状告靖王谋反。
他衣服里绣了半本账簿,还有一幅地图。
账簿是靖王暗购盐粮的罪证,地图,则指证靖王偷开铁矿,私炼兵刃。
再者,他要揭发靖王结党营私,谋害朝廷命官。
国子祭酒林颐,并非谢罪自尽,是于狱中遭人杀害。
最后,他要泣诉靖王党羽肆无忌惮、鱼肉百姓。
博陵郡杨氏并非孤例。
只定州一地,便有无数人家因靖王属官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杨肃霜字字泣血,将满腔热血倾尽。只觉得阴寒的冷意慢慢从脚底侵了上来。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他大约活不过今日了。
杨肃霜忍不住又去想林流光。
没了他,林流光该怎么办呢?
她的脾气那样倔,骨头又那样硬,撞到头破血流都不肯罢休。
今日不成,她一定会再想办法。
他死了,有谁还能保护她?
他真不放心啊。
恍惚之间,好似听到了鼓声。
一声,又一声,从碧天外传来。
杨肃霜晃了下神,竖耳去听。
不是错觉。
确是鼓声。
一声接着一声。
一声比一声更分明。
渐似雷鸣,擂穿了金殿上的寂静。
杨肃霜醍醐灌顶,猛地回头望向朱雀门。
小太监连滚带爬扑上金殿,尖声禀报。
“启禀圣上,林祭酒之女林流光,状告靖王……谋反。”
“于朱雀门外敲响鸣冤鼓……”
“替父申冤。”
泪水潸然而下,杨肃霜又哭又笑。
他既来了,她何必又敲鼓鸣冤?
他怎么舍得带她一起上路。
杨肃霜重重叩首,金砖之上晕开了血迹。
“禀陛下,小人是林流光夫君。再三伏乞叩求陛下,允小人代妻受击响鸣冤鼓之刑。”
17
时年六月,京城。
熏风又吹开了新的传闻。
惊才绝艳探花郎金殿陈情,风华绝代奇女子替父申冤。
同年八月,定州。
经彻查,发现靖王罪名属实。囚禁靖王于宗人府。
涉事属官,诛三族。
一时之间,不知多少官员牵连获罪,朝堂动荡不安,京城人心惶惶。
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掩藏在动荡之下,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譬如,武成侯夫人苏葵急病暴死,草草殓葬在京郊野山尼姑庙后。
譬如,武成侯招致皇上厌恶,蠲了官职,日前赋闲在家。此生大概可尽灰为官之心了。
至于传闻里的杨肃霜。
他挨了顿刑杖,养了四个月刚能下地。
若非行刑者崇敬父亲,手下留情,八十杖本应要了他的命。
可即便手下留情,八十杖也打烂了他的皮肉。整整一个月,他都徘徊在生死关上。
好不容易下地,他也学不会老实,立马跟着我来到了野山。
我来野山,是为给苏葵烧纸。
“给她烧什么纸?不够浪费银钱的。”
他站的老远,生怕沾了晦气。等我烧完,赶紧拿着艾草往我身上拍。
“我觉得她可怜。”
杨肃霜嗤笑:“有什么可怜的?若非你走运,当初死的便是你。你死了,她可不会觉得你可怜。”
我望着她的墓碑,轻轻笑了笑。
“我曾是她的替身,一直活在她的阴影下。”
“生时,她在李萑心中的地位无人可及。死后,却没一个人愿送她最后一程。”
“不过在她看来,我来兴许是在猫哭耗子假慈悲。毕竟,是我逼李萑杀死她的。”
从靖王府里搜出了苏葵联络靖王的信件。要与靖王撇清关系,从造反漩涡中脱身,李萑唯有主动杀死她不可。
所谓暴病,不过是皇上念老夫人将死,全了武成侯府的体面。
若李萑愿以爵位交换,苏葵大抵是不必死的。
但李萑没有救她。
他选择亲手杀了苏葵,向皇帝自证清白。
若没有遇到杨肃霜,我大致也是如此下场。
“苏葵,仅此一次,我来给你送行。收下纸钱,平安上路吧。”
“下次投胎,记得擦亮双眼。”
祭过苏葵,我便打理行装,准备扶家人遗骨还乡。
杨肃霜是探花郎,因殿试中断,他需在京城等待皇上授职。
我与他扶持相伴三年。
到现在,缘分终究该尽了。
18
离京那日,天清气朗,万里碧空如洗。
我没同杨肃霜告别,只留下千两银子,便悄悄地启程上路了。
纵马累极,我终于舒畅了些,将马交给仆从,准备上车。
掀开车帘,竟看到车里有人。
那人潦草裹着一件宽袍,斜倚引枕,正赤着胸膛吃樱桃,闻声瞟我一眼。
“骑累了?口渴不渴?我教人备了樱桃露,还冰着。”
我僵在车辕上,进退两难。
“……你怎么在我车上?你不做官了?"
“我是你家赘夫。赘子科举,没获罪已是大幸,哪还敢去做官。”
“……什么赘夫。你我压根没有成亲。”
杨肃霜嗤笑一声,伸手将我拉进了车里。
“到这时候了,还说什么你我没有成亲。”
他的怀抱坚实而温暖,倚着他的胸膛,我难以自抑地软弱了下去。
他似是察觉,低下头亲了亲我的脸,在我耳边温柔轻笑。
“皇上都知道我入赘到你家了。难道你要让我欺君?”
“跟我走,放弃功名利禄,你以后一定会后悔。我不想让你后悔。”
“你知道,我应举考试,皆为复仇。我只喜欢和你一起赏玩字画,编书纂史。像我这样的人,你难道放心让我去做官?”
我教他逗笑,张口含住他指尖喂来的樱桃。
杨肃霜揽着我,仿若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对了,夫人。你离京前,没有去武成侯府告别吧?”
樱桃好酸。
我扭腰抱住他脖子,把口中樱桃渡还给他。
“酸不酸?”
他乖乖吮着:“甜的。”
“我吃着为何是酸的?”
他咬我一口,躲开了眼神。
“恩怨两讫,情仇了结。此生此世,我跟他绝不会再见了。”
杨肃霜舒展眉眼,含着樱桃又喂了上来。
“尝一尝,这回的樱桃定是甜的。”
不止这樱桃是甜的。
我曾尝遍半生苦涩,可而后日月冉冉,一定和这樱桃一般,每一日都是甜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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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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