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深秋的早晨,落了霜,洒落一地的秸秆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晨间的阳光落在上面,发出细细的金光。有些秸秆尖尖上挂着已经冻成了形的水滴,晨风吹过,水滴与秸秆碰撞,有轻盈清脆的声音在田野里回荡。
在这样的早晨,真桃和章林一回了家。
一连几天都是阴霾天,今天难得碰上一个大晴天,阳光充沛,灿烂。如果不是要去告别,今天还真是个不错的家庭团聚日。
一家人都坐在堂屋里,静静的。
金灿灿的阳光铺进屋里,落了一大片。阳光金黄的小手拼命往前抻,企图占据更多的空间,好把一群人全都拥入自己的怀抱。
可怎么够也够不着。
阳光将屋子分割成了光亮和灰暗两个部分。在分界处的两端,坐着两个骨瘦如材的中年人,一眼望去,像两个老人。他们垂着脑袋,脖子差不多折成了直角,右边那边有低低的抽噎声传出来。
阳光像金子一样在地上跳跃,旁边是抽噎声,十分违和。
在真桃和章林一告知来意后,许久都没人说话了。几个人就这样维持着不同的姿势,不同的方位,沉默着。
真家爸妈无法接受,明明前些日子还传来好消息,怎么今天又会这番变化?真妈妈想着,眼泪顺着干树皮一样的脸庞流下来。
生活一直在跟他们开玩笑,一天比一天苦也就罢了,连女儿也会离开他们。
真桃和章林一站在一旁,也沉默着。他们的世界像被此刻阳光分割出的另一面,洒满阳光的地方是那样的温暖,但他们过不去,心也冷透了。
“那两个人到底算什么东西!凭什么!乡里的那群干部都是猪吗!”真凤扬靠在大门上,忽然跳起来在屋里暴走,大吼一声,打破了沉闷的沉默。
虽然他早就被姐姐姐夫告知了情况,但依旧愤愤不平。
他记得那天之后,外面的风向就彻底便变了,开始陆续放出郑祥庆会是企业负责人的消息。那些有事没事经常过来攀关系的人再也不来了,全都转向了郑祥庆。
一时间,整个世界都清冷下来,随之冷却的还有他的心。
人间冷暖也不过如此了。
但真凤扬依旧无法接受现实,直到最后转向了愤怒,只想把那两人碾碎。
他在屋里暴走,但没有人搭理他。
真桃很平静,走到妈妈身边,拿出手帕递了过去,蹲下来,轻声说:“妈妈,你和爸爸好好保重身体,我和章林一很快就回来看你们,不要担心我们。”
真妈妈本来就舍不得。本想她一个人命苦就够了,怎么她的孩子还要更苦?!也不知这一走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而且她还能活到那天吗?真妈妈看着真桃,哭的更厉害了。
低低的抽噎变成了大声哭泣,真妈妈拉过真桃的手,将人拥进怀里,抱的死死的,嚎啕:“我可怜的孩子啊!”
真爸爸内敛,一向话不多,见状立马别过脸去,转头瞬间几颗硕大的眼泪掉了下来。
真桃何尝愿意走。她也抱紧了妈妈,把脑袋埋在妈妈的颈窝里,拼命汲取妈妈的气味。她抿直嘴角,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可微微颤抖的身子已经完全出卖了她。
章林一看了眼,也别过了脑袋,看向了门外。外面阳光正好,照的他的眼睛有些痒,鼻子也嗡嗡的。
真凤扬也不暴走了,停了下来,站的直直的,看着妈妈和姐姐,忽然大声说:“姐,我和你们一起去!”
“我不要在那两个贱人下面干活,太恶心人了!”真凤扬又愤愤道。
他十分不认可姐姐和姐夫的安排。虽说是为了他好,为了他的未来牺牲了很多,但他宁可在家种地,也不要在那两个贱人下面干活,多一待一天,他就少活一天。
“瞎说什么!”
“你跟着我们去,爸妈要怎么办?”
章林一和真桃同时开口,一个转身,一个从母亲怀里站了起来,盯着他,目光中带着责备。
真凤扬强硬地气势瞬间就蔫了,但依旧挺着身板,赌气说:“我!我就回来种地!”
章林一看了他一眼,只是简要地总结了一句:“听安排!”语气强硬,不容置喙。
真桃白了他一眼,就不搭理他了,转头又看向母亲,握住母亲的手,轻轻揉搓,强忍着哽咽,低声说:“妈妈,我们要走了。”
他们还要去找章林珊。
真爸爸倏地抬头,眼眶通红,泪花翻滚。
“爸,我们走了。”章林一对岳父说。
真桃站了起来,手里握着妈妈的手,舍不得放下。
“妈,爸,我会照顾好桃桃的,一定不让她吃苦受累,请你们放心,等我们回来,我一定会把桃桃安全健康地带回来见你们。”章林一走到真爸爸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一步跨到真妈妈面前,更深地再次鞠躬。
人家一个好好的姑娘家,跟着他就尽在吃苦。他愧疚,自责。
真爸爸除了点头,已经说不出任何的话了。
真桃要松开母亲的手,却被抓的很紧。她强忍着挣脱开,鞠了一躬,转向父亲时,眼泪顷刻而出,上前抱住父亲,就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真妈妈呆呆地站地一旁,看着父女相拥,眼泪决堤。?
真爸爸强忍着,红着眼眶,轻轻拍着真桃的肩膀,发出颤颤的声音:“好好的,都好好的。”
真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嗯”了声,松开父亲,拉过章林一。两人退后了一步,向父母再次鞠了一躬。
他们久久地躬着身子,不愿起来。
最后还是真桃心一横,站直身子,拉着章林一就跑了出去,她怕她再待下去,就再也走不了。
“姐!姐夫!”真凤扬都没反应过来,眼泪糊了一脸,再赶出去时,两人跑的飞快,一下就没影了,只能望着村间小路的尽头,长叹一口气。
*
真桃拉着章林一跑了一路,以最快的速度跑回了家,可一到家,根本就没见到章林珊的人影。
“会是在陈墨那里吗?”真桃看着空荡荡的堂屋,自言自语。
章林一听到陈墨两个字就头疼,脸色沉下来,不悦道:“你惦记着她,把她安排好,也不知道她领不领情,宁可守着一个男人也不愿意去乡里。”
真桃瞥了他一眼,说:“跟她好好说嘛,总不能一直待在村里。”
话落,一道声音传出来。
“咦,林一,桃桃,你们回来了?”
真桃和章林一转身,看到隔壁的二伯,也是章林一父亲的堂哥,拖着一把锄头站在门口。
不等两人开口叫人,二伯说:“林珊她人在大队呢,这些日子都没回来。”
在大队都没回家?真桃和章林一对视一眼,二伯又说:“陈墨把上头来的人打了,被关起来了。”
……
“我们去大队。”真桃吓的一惊,拉着章林一跟二伯打了声招呼,踩着风火轮就往大队赶。
*
陈墨已经关了一个多星期,每天只给送一些野菜和汤水。
章林珊每天就守在小屋门口,隔一段时间就敲三下门,陈墨听到了也会回敲三下,表示他还活着。
直到昨天中午,乡医院才传来消息,说王晓峰平稳了,暂时不会有什么大碍,只需要再住院一段时间就可以了。
章林珊松了口气,只要那个人没死,就什么都好说。
从昨天中午得到消息,一直到晚上,清理组都在讨论如何处理陈墨。
清理组的意见很一致,他们要把陈墨交给公安,因为无论王晓峰伤势如何,打人就是犯罪。
章汉龙是章家村的代表,有参与讨论的权利。
不过也是个凑数的。
当时他缩坐在角落,一直都没有说话,看着一群人讨论的热烈,透过缭绕的烟雾,他看到几乎每个人脸上都添上了红晕,表情没有一丝对生命的敬畏以及同为人类的关怀和尊重。
清理组的人讨论的氛围也很好,时不时就爆出一阵大笑,就在他们要愉快地结束会议时,章汉龙站了起来。
他站起来时,凳子向后推开,摩擦地面,发出巨响。
一群人的笑声、动作也都猛地停住,望向章汉龙,个个脸上都挂着不悦。
章汉龙脸也红了,呼吸有些急促,话语卡在喉咙里。
那群人也就看了他几秒,根本没打算搭理他,马上收回视线,再次准备走人。
章汉龙看着那些人都站了起来,一着急,大声问了出来:“王晓峰他害死了陈治,难道不用交给公安吗?”
那些人再次停住,看向章汉龙,眉头皱起,不悦,似乎还有些不理解。
章汉龙鼓起勇气,深吸一口气,又说:“我们全都看到了,他害死了陈治老师!”
他语气镇静多了,透着一股普通农民没有的沉着冷静,盯着清理组的组长,漆黑的瞳孔一动不动。
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视线都停在组长身上,接着整个屋子彻底安静了下来。
烟雾还没完全散去,组长同志神情颇为严肃,忽然就笑了起来,又轻哼一声,说:“那你想怎么样?”
章汉龙其实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单纯觉得不公平,同时也心疼陈墨,但是如果能就这么算了,肯定是最好的。
他嘴角微抖,“就这么算了”五个字马上就要挤出嘴角。组长同志又笑了下,视线扫了圈,十分大度地说:“汉龙说的也对,要不这样,不是要去支援边疆吗?那正好,他算一个名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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