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安三十七年,八月二十六,先太子如常服药后忽觉腹痛,随后吐血不止。御医沈阔赶到时,先太子气息已无,先太子妃埋头于太子怀中悲悸痛哭。
二人身侧,落着一张沾满了血的绣帕,绣帕上的血是从太子口中呕出来的。
短短小半柱香的时间,先太子似将身上的血都呕尽了。
沈阔还未来得及反应,就有数不清的东宫禁卫自殿门外涌入。太子妃喝令无用,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沈阔和殿内宫人被东宫禁卫强行带走。
东宫起居郎留下的这一卷札记中清楚地记下了当时情形,却也只记到这里。
这卷札记,彻底停在了八月二十六这一日。
这一日太子薨逝,乍闻噩耗的昌安帝悲愤难抑,震怒之下责令东宫近半数宫人陪葬。这位东宫起居郎的名字,就在被昌安帝朱笔划过的宫人名册的最后一列。
责令东宫半数人陪葬的话是昌安帝于此生说的最后一句完整的话,说完这句话之后,朱笔脱手掉落,昌安帝整个人栽倒在案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无人知晓这句话只是一句气话还是一道将要拟出来以待落实的旨意,那日之后,无人能从这位天子口中得到一句确切的应答。
后来的事情朝中的老臣都晓得,谢太后也再清楚不过,时至今日,唯一能令她生出疑虑的是,札记当中记载的红梢究竟是从何而来。
带着浓浓审视意味的目光笼罩下来,这目光沉重得令人无法忽视,蒋玄晖有所察觉,稍一抬头便可见御座处的几人都在看向自己。
“圣上,太后娘娘。”蒋玄晖心中一凛,忙出列,“沈氏一族因谋害先储被定罪,此女逃亡多年心中积恨甚多必然难疏,此时之所以敢现身,定然是做足了准备。”
“一卷札记而已,谁知是否真出自东宫起居郎之手,谁又能证明所记是真是假?仅凭这一卷来历不明的札记便想推翻沈家之罪,这是在藐视我朝律法。依臣之见,此人……”
“蒋大人怎会怀疑这卷札记是假的呢?”沈喜不禁冷笑,“莫非蒋大人将自己做九皇子伴读时做过的事情都忘了个干净不成?”
“啊,也是,寻常事情若过去八年九年大人不记得也正常。”
“可毒害陛下和襄平王的事情,我觉得便是再过一个八年或者九年蒋大人都不该忘记才是吧?”沈喜语气一沉,“大人,您怎么敢忘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
沈喜话一出,殿内陆续传出惊疑之声。沈喜表情不变,声音拔高:“蒋大人为何用这样的眼神看小女,莫不是真的想不起来了?真想不起来也没什么,小女好好做一番提醒便是,就说昌安三十四年时……”
“圣上,太后!”始终沉默的蒋奋佳猝然开口,“此女获罪潜逃在前,污蔑朝廷官员在后,臣以为此人背后必然有人指使。我蒋家受些非议倒没什么,若此人是受了外族人的指使意图扰乱圣心继而……”
“蒋侍郎慎言!”沈喜大喝,“当今圣上仁德,任贤革新内政修明,蒋侍郎是觉得当下这承平盛世是我一介伶仃女子可以扰乱的么?”
“若只凭一个你自然扰乱不了,可若你身后藏着外族的千军万马呢?”
“敢问大人口中这千军万马从何而来?”
“一介伶仃女子如何能顺利脱逃?在逃期间你藏身何处受何人庇护?沈阔之罪殃及全族,若非有人相助,你焉能存活?”
蒋奋佳拱手拜下:“圣上,此罪奴行踪和意图皆可疑,依臣之见,还是将此罪奴押下去严审待其供出幕后主使与真实目的最为妥当。”
“罪奴?蒋侍郎可有证据证明沈家有罪?”沈喜挺直腰杆跪在殿内,声音发哑,“世人都说沈家毒害先储全族死不足惜,可谁真有证据能证明我沈家罪有应得?”
“证据?刑部卷宗里写得明明白白,当年东宫里也有人指认过是沈阔用药不当,你说的那位起居郎事发当时便被东宫禁卫关押,根本不可能会有手札遗落。此案人证物证确凿,你还要什么证据?”
“严刑逼供之下,自然会有怯懦之人甘愿作伪证。事发当日东宫禁卫确实很快就将起居郎同其余宫人一道关押起来,可这卷札记几乎是在事发的同时被福荣送出了东宫,送到了我手中!”
“你的意思是沈家一案的判决结果都是刑部屈打成招的结果?”蒋奋佳语气微妙,“敢问程尚书,可是如此?”
“荒谬!”
殿内响起刑部程凯棣的一声冷哼。
“沈家一案是由三司同审,你怀疑刑部的同时,莫非也是在怀疑大理寺和御史台不成?”蒋玄晖接了话,“莫非在你看来,三司审案竟如同儿戏一般可容人从中弄虚作假欺上瞒下?”
“凡经三司同审之案,有关卷宗必然百般严谨,此罪奴仅凭一卷真假不辨的手札和三言两语便妄图指摘我朝律法,御史台的诸位大人不觉得此人其心可诛么?”
“蒋大人所言有理。”人群中有人开口附和,“此人无凭无据,确实不可信。”
“想来此人方才所言皆是随口攀咬之词!”
“沈喜,除却一卷手札,你可还有其它证物?”
“罪奴之物,焉知真假……”
议论频起,沈喜脊背僵直,十指不受控制地细颤起来。她垂眸,伏跪不动:“圣上容禀……”
“启禀圣上,大理寺司直严卜求入殿——”
殿内忽而响起通传之声,典让躬身入殿。
沈喜心弦紧绷,恍若被人掐住了喉咙一般呼吸困难。她屏息静静等着,直至听清御座上缓缓道出一个“宣”字,喉间力道像是一松,终于得以如常呼吸。
她伏跪在原地,听到有脚步声入内之时鼻尖不受控制地开始发酸。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方才本不觉得有什么,可这一刻空前地觉得委屈和难过。
“下臣严卜叩见圣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后侧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公子。她想转身,想站起来跑到公子身边,可她知道此时自己不可随意动弹,只得闭了闭眼,努力将心中翻涌的诸多情绪压下去。
“免礼。”
陈弘勉的目光由沈喜面上移向严卜,“严司直因何而来?”
“回圣上,臣乃是为沈家旧案而来。”严卜道,“关于沈家旧案,微臣虽看过有关卷宗但心中仍有诸多不解,是以前来请教蒋玄晖蒋大人。”
“哦?”谢太后放下手中的手札,唇边微微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严司直想要向蒋大人请教什么?”
“准。”陈弘勉颔首。
“谢圣上。”
话落,严卜行至蒋玄晖面前:“一卷札记而已,的确不好说是否真出自东宫起居郎之手,也的确不好说其中写的内容是真是假。不过,沈喜说的那些事情里,有一件事却不容置疑。”
“那便是你蒋玄晖蒋大人,确实曾毒害过时为六皇子的圣上和时为十三皇子的襄平王。”
说最后一句时严卜声音收了一收,却依然能传到殿内所有竖耳恭听的人耳中。蒋玄晖眼皮一跳张口就要说什么,话在舌尖却硬生生被严卜抢先截断。
“蒋大人莫急。”严卜道,“在蒋大人开口驳斥之前,下官想请蒋大人先见一个人。”
“有一人可证明微臣方才所言并非只是臣的无端猜测,此人如今就侯在宫门之外,还请圣上召其入殿陈情。”严卜对陈弘勉拜道。
“臣愚笨,”蒋玄晖同拜,“臣不知自己于何时何地得罪了严司直,令严司直对臣憎恨至此,为陷害微臣竟不惜大费周章地请出所谓人证……”
严卜目光坚定:“还请圣上传人证入殿陈情。”
蒋玄晖面色坦然:“圣上明鉴!”
将二人神态收进眼底,陈弘勉开口:“传。”
刘奉典行至殿外招来典让吩咐两句,约莫一炷香时辰过后,典让将一个身形圆润的人领到了宣政殿外。得了恩准,来人步入宣政殿内便自觉撩袍跪下。
“罪臣□□参见陛下,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陈弘勉皱着眉仔细打量许久才勉强从面前之人身上找出一丝旧年的影子,“常通判不在地方尽忠职守,入京来作甚?”
“回圣上,臣入京是为请罪!”
“请罪?你何罪之有?”
“回圣上,罪臣知晓昌安三十四年槿园一事的真相。”□□伏地不起,“知情不报实乃欺君罔上,臣罪该万死!”
“槿园?”陈弘勉微微一怔。
殿内一片寂然。
回过神,陈弘勉的目光落向严卜,话却是对□□说的:“你都知道什么?”
□□战战兢兢地抬头:“回禀圣上,欲说旧事必然会提及旧人,罪臣恳请圣上准臣在讲述旧事之时对所涉人物沿用旧称……”
“准。”
“谢圣上恩典。”□□继续伏低身子,“犹记得昌安三十四年夏日,槿园里的木槿花开得艳丽……”
昌安三十四年的夏日,宫中槿园的木槿花开得艳丽惹眼。诸位皇子颇有兴致,纷纷命人将午膳摆在槿园以便观花用膳。
期间,十三皇子伴读中毒昏迷。
这一回是自颁出焚毁令后,宫中首次出现软肠的踪影。
将软肠带进宫门的并非各殿宫人,而是时为九皇子伴读的蒋玄晖。
虽有带软肠进宫,但将软肠下进膳房的却并非蒋玄晖本人,而是九皇子陈弘翰的人。
九皇子陈弘翰的生母早逝,自幼便被蒋美人所抚养。昌安三十四年,九皇子陈弘翰十四岁,与小两岁的十三皇子陈弘滔常有矛盾冲突。
因对陈弘滔怀恨在心,陈弘翰常央着伴读蒋玄晖替自己想办法整治陈弘滔。平日多是写无关痛痒的整治方法,小打小闹多了,陈弘翰和蒋玄晖逐渐有些不满于此。
一日,蒋玄晖将软肠带进宫献给了九皇子,只说这是能要人好看的东西,用它来整治陈弘滔一定能行。
九皇子不疑有他,趁着那日众人摆膳槿园之际命人将那一小瓶东西掺进了六皇子和十三皇子要喝的甜汤里。
怕倒多了出岔子,九皇子只命人倒了几滴进汤碗里,想着让那两兄弟当众出丑就够了。可他着实没想到,两碗甜汤最后都辗转到了身为十三皇子伴读的周家小公子手中,险些要了这位周家小公子的命。
两碗甜汤,周荃珝打泼了一碗,喝了半碗,当场便吐血昏迷不醒。
九皇子被周荃珝吐血昏迷的惨状给吓得不轻,当日悄悄将剩下的软肠塞给蒋玄晖命其带出宫去销毁罪证。
彼时这两人都只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即便二人一时脑热真给人下了毒也断然无法妥善处理好后续事宜。便是吏部侍郎蒋奋佳本人,乍闻此事之时也无法及时出手。
可将两碗毒汤送进槿园的那个小宫婢的的确确是死了,就死在送汤当天夜里。这说明什么?说明她当真是畏罪自缢?
不,这说明,对那个小宫婢动手的是宫里的人。
只有宫里的人才能在得知消息之后的第一时间锁定送甜汤的宫婢。
试问,当时有这个能力且与蒋家、与九皇子有密切关联之人会是谁呢?
自然是蒋美人了。
作为吏部主事蒋奋佳族妹的蒋美人于早年曾诞下一子,其子早夭,后来在时为贵妃的谢氏默许下,也在昌安帝的应允下,将年幼失母的陈弘翰养在了自己名下。
放眼整个后宫,昌安三十四年之时有且只有蒋美人有心且有力帮九皇子与蒋玄晖善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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