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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血色接风宴(03)

这么大的事,自然惊动了村长宁明远,连那早已离席的沈修,也再次出现在了沈学家里。

身为仅两道篱笆之隔的邻居陈河,自然也被惊动。

那时,天刚微微擦亮,一声凄厉不似人声的嚎叫就划破静谧的万兽山村上空。

那声音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附近所有人尚在平缓状态的心脏。

自从明朗做了那个噩梦,精神有些崩溃开始,陈河脑子里就始终有根弦紧紧绷着,后半夜支撑不住缓缓睡去,一闭眼就是明朗那句‘沈尚死了’。

一声惊叫让他好不容易平静下去的血液再次奔腾起来,他几乎是狂奔着冲向沈家,急切得像是要寻找一个答案。

当挤开人群看到尸体的一瞬间,他腿一软,踉跄了两步,险险才站稳。

沈尚居然真如明朗所言——死了。

沈大娘昏死过去无数次,心里那引以为傲的堡垒一次次崩塌,此刻的她就像一只没了壳的蜗牛,柔软弱小的躯体在波涛汹涌中袒露无遗,一朵小小的浪花都能将她击垮,她不得不亮起埋藏已久的凌冽刀锋,对准一切微小的异象。

她声泪俱下,跌跌撞撞地冲向陈河。

“是你,是你杀了我儿子,一定是你!”

陈河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眼神里覆上些许茫然:“什么?”

沈学颓废地瘫坐在田垄上,听到杀这个字,涣散的目光瞬间聚焦,满是血丝的眼缓缓看向陈河,嘴唇小幅度翕张,喃喃低念了几遍为什么,陡然抬高声调,咆哮出声:“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他才十六岁啊,那么一点东西,至于用一条人命去赔?!你要什么,我们给你就是!”

宁明远在众村民的簇拥下赶来时,正听到沈学的咆哮,还没走近就说:“一群活人围在这儿不干正事,扰亡者清静吗?都散开!”

人群应声让开一条路,沈大娘冲了出来,扑向宁明远,想申诉满腹冤屈,身子发软,半途扑倒在地,她痛恨自己无能,连好好走路都做不到,用力捶打着地面,将脸埋在手背上嚎啕大哭:“村、长,求求你为我们做主啊,我那可怜的孩子!”

她指向陈河:“都是他!都是这个下贱的野种!和他那个爹一样不详!一样都是祸害,求您,求您立刻在神树前烧死他们!”

有知情者贴在宁明远耳边,将昨日沈陈两家的矛盾告知于他。

宁明远深深沉了口气,扫过崩溃的沈学夫妇,以及面色各异的一众沈家人,目光最终定格在沈尚那已经凉透了的尸身上。

良久,才将目光撤回,他叫了一声陈河:“希望你能体谅为人父母的心情,要不你……”

一阵木棍笃笃的杵地声将“就委屈一下,应了他们的要求”掐断在他喉头,没有说出。

“谁敢动我儿子!”

众人回头,见一个浑身褴褛,腰背佝偻的男人走了进来,他披头散发,活像个疯子。

他的嗓子许是被什么给伤了,嗓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所有人见之,脸上都或多或少流露出嫌弃,只有陈河眼眶一热,低唤了一声父亲。

这便是将他捡回家,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养父——陈述。

遭乱的头发后面,掩藏着一双凌厉到略显阴沉的眼。

他缓缓扫过眼前的众人,似有万千仇恨。在屋墙拐角处停下脚步,不是被人群排挤,而是他,主动排挤了所有人。

与这群道貌岸然、冷血无情的活人比起来,他更喜欢冰冷的尸体。

他曾告诉过陈河,有时候,死人比活人更真诚。

他用沙哑的破锣嗓子叫了一声陈河,堪堪在跑调边缘的嗓音,险些让陈榕儿再次嗤笑出声,好在她头骨里装着的那个东西还算是有些用处,让她及时反应过来,今日不同于昨日,是断然不能笑的场合,于是连忙将嘴捂住。

院子坐落在密林深处,因依傍万兽山,方圆几里无人烟,倒也落得清静。

屋后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荒原,屋旁赤金河水缓缓流淌。

院子只有小小一方,横竖二十步不到就走到了头,整间院子只一间房。

屋里虽然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具,但打扫得干干净净,可即便如此,也还是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腐臭味道。

屋子临近水源,又湿又阴,阳光从窗外透进来,也是杯水车薪。

陈述打开唯一像样点儿的家具——衣橱,在最底层拿出一个白布包裹着的东西,双手捧起交给陈河。

陈河一头雾水地拿掉布套,见是一个四四方方,成人小臂那么长的木盒。

木盒质地粗糙,原本是上翻的盒盖,连接处断裂,此刻成了开盖盒。

陈河没想到,陈述这样一个什么都能凑合的人,竟将此物保管得如此体面,专门为其缝制了一个布套。

“打开看看。”

陈河近乎小心翼翼地将其打开,再熟悉不过的工具呈现在眼前。

小木锤、木镊、竹刷、针包、尖锥......一应俱全。

全都是验尸的工具。

他的手一顿,回想起陈述将他捡回家的那天。

野风呼啸,暴风雪弥漫,天地一片白茫。

就在他以为自己终身都要困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之中,再也无法走出时,抬眼望见不远的前方,隐约亮着一簇微弱的火光。

他知道那是有人烟的地方,不禁露出个释然的微笑,心里一安,那早就透支了体力的身体就再也支撑不住,朝前扑倒……

后来的记忆,就只剩下腰背处被木柴硌得生疼的痛感,他是被生生硌醒的。

被陈述和木柴同装在一个筐里背回家后的日子,并不美好。

被欺辱、谩骂、排挤都是再正常不过、甚至不值一提的事,难的是——

破布条一披就是一件衣服,破木板放倒在地就是床,污水泡着野狗吃剩的烂馒头,就是一顿饭,连盖的被子,都是他自己东拼西凑,找来破布烂条,一层搭着一层勉强遮住身子......

陈述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就已是耄耋老人之态。

有人说,这是因他常年与死人打交道,犯了忌讳,损了阳寿。

可是没办法,他指着这门手艺,吃了一辈子饭。

有了陈河之后,他愈发不顾自己的病体,常常是忙得脚不沾地,慢慢顾不过来,只得让陈河帮忙。

直到陈河长大成人。

陈河头一天成年,第二天,陈述就迫不及待地用自己这些年拼命赚钱攒下的积蓄,为他置办了田宅,让他学着种田,再也不碰尸体。

他此举并非瞧不起仵作,而是人们的成见太深,他不想陈河再继续这种万人唾骂的日子。

陈述一看陈河出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破锣一般的嗓音再次响起:“过去经历的,没有一刻是蹉跎与无谓,终有一日,回看身后的脚印,就仅仅只是脚印而已。”

万事万物都有其价值与意义,它们与世人的置评无关,只与你自己的心有关。

“必要的时候,该扛的,一个也不能逃避,剩下的就靠你了,去做你该做的吧。”

陈述浑浊而深沉的目光从陈河心头刮过,留下一个不深不浅的血口子。

他眼底有泪光闪动,再次低唤了一声父亲。

“去吧。”陈述一直目送着他,走出院门……

回到沈学家,见现场已被霄门接管,围了起来。

霄门是一个由几个村的村民自发组织的江湖门派,以维护正义为职责,村长宁明远为门主,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里面的人都是个顶个的有本事,在村里地位也颇高,沈胤的儿子沈中卫,就是其中一员。

此刻,沈中卫站在一旁,怀里扶着一个人,陈河走近,看是面唇如纸的明朗。

他的热并未全退,站立不住,陈河忙迎上去,“你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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