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年年正盘算着买船的事,话还没说出口,却见顾知意望着渐行渐远的陈钢,又默默垂泪。
她心头一软,连忙压下自己的思绪,低声安抚怀孕的脆弱美人儿。
约莫半刻钟后,一声洪亮的呼喊穿透河风传来:“知礼!这边,这边。”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陈钢站在一艘篷船船头,正用力朝他们挥手。
旁边,一个精干的中年船夫正熟练地将船稳稳靠向码头。
顾知礼一行人带着行李,向那艘船走去。
陈钢利落地跳下船,笑着介绍道:“蒋兄,这就是我小舅子,顾知礼顾秀才!”
他刻意加重了“顾秀才”三个字,仿佛这是世间最了不起的头衔。
接着,陈钢又转向众人,介绍那船夫:“这位是蒋船夫,咱们县里造船大户蒋家的掌舵手,手艺没的说。”
蒋船夫听是秀才公,立刻迎上前,一把握住顾知礼的手,上下摇晃,脸上堆满了笑,对他身上的素衣白帽视若无睹,连声道:“久仰久仰!顾秀才少年英才,前途无量啊……”
陈钢待蒋船夫表达完敬意,才郑重介绍顾岁安:“这位是我堂舅哥,顾岁安,功夫是这个。”
他竖起大拇指,“人品更是顶呱呱!蒋兄,不是我吹,岁安哥要是肯收徒,我第一个拜师学艺。”
表达完崇拜之情,陈钢才回归正题:“堂舅哥,这船我已经买下了。蒋兄会跟船去府城,手把手教你几天,直到你学会为止。”
江年年心中惊诧不已。
这个陈钢,竟不是个只会埋头打铁的闷葫芦。
怪不得能经营县城最大的铁匠铺,人情练达和处事手腕,确实不凡。可偏偏在家事上,却粗心大意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江年年原本想掏银子给陈钢,可码头人多眼杂,家丑不可外扬,更何况顾知意尚未和离且怀有身孕,终究还是忍了下来,只在心中默默记下这笔账。
又寒暄几句后,蒋船夫率先跳上船。
陈钢紧跟着上船,转过身,伸手先将顾知礼带了过去,接着将顾知知和顾知信两人提溜上船,放在顾知礼身边。
轮到顾知意时,陈钢的动作温柔了许多。他半弯着腰,几乎是半抱半扶,将顾知意接上船,生怕牵动她身上的伤处。
一上船,他便护着她径直往船舱里走,竟把还留在岸上的顾岁安、江年年和李神农三人给忘了。
顾岁安见状,也不在意,轻轻松松跨上了船,随即回身,将李神农拉了上来。
接着,他自然地伸手来接江年年。
与此同时,顾知礼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同样向江年年伸出了手。
江年年看着两人修长漂亮的手,一时竟有些踌躇。
略一思索,她展颜一笑:“三哥、岁安哥,你们都让让,我能跨过去。”
说着,她还微微提起了裙摆,向后退两步,作势要助跑。
顾岁安道:“年年!胡闹!这船板起伏不定,江风又急。万一踩空掉进河里,寒冬腊月的冰水,可不是玩的。”
顾知礼放下手,温和而坚决地劝道:“年年,别逞强,让岁安哥拉你过来,听话。”
江年年看着顾岁安眼中真切的担忧,心头一暖,刚才那点调皮心思瞬间消散。
她“呵呵”一笑,顺从地回到原位,伸手搭在顾岁安温暖的掌心,借力稳稳地踏上了船板。
他掌心的温热,仿佛带来一种无形的力量,驱散了河风的寒意,让她感到无比安心和踏实。
三人依次进入船舱。
江年年这才细细打量这艘船。只见全顶篷的船舱宽敞,木料结实,做工精细考究。
她暗自咋舌,这船只怕三十两银子也拿不下来。陈钢这次真是下了血本。
船舱内,陈钢揽着顾知意坐在右侧船凳上,顾知知和顾知信坐在他们对面。
顾知礼看着陈钢说:“你还不下船?要开船了。”
陈钢手臂紧了紧,将顾知意往怀里带了带,“我送你们去府城,等你们安顿好了,我再回来。”
顾岁安皱眉看着陈钢那不知轻重的手臂,沉声道:“快回去!别耽误了正事。今早赵捕头催你打造六根铁尺,说好三日后来取,你忘了?误了衙门的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陈钢张了张嘴还想争取,顾岁安又补充道:“你放心。顾家人护短,无论如何都不会亏待她。”
陈钢看着顾岁安,又看看顾知礼,只得悻悻地站起身。他一步三回头,目光始终黏在顾知意身上,连出船舱时都心不在焉,“咚”的一声撞在了低矮的舱门框上。
看着陈钢的身影消失,顾知礼对弟妹道:“知知、知信,你们挪到后面去坐。前面让给岁安哥坐。”
众人纷纷落座。
李神农坐在了陈钢原来的位置,护在顾知意的左边。
江年年则立刻坐到顾知意右边,紧紧挨着她,形成保护的姿态。
江年年笑着对顾知信招手:“知信,来坐我这边,省得船两边重量不平衡晃得厉害。”
顾知信眉开眼笑地跑过来,挨着江年年坐下。
顾知知则躲在顾知礼背后,偷偷朝江年年翻了个白眼,撇了撇嘴。
江年年懒得理会顾知知的小动作,她伸出胳膊,轻轻揽住顾知意,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柔声道:“二姐,靠着我点,船晃起来别磕着。”
腊月里的长安江,瘦成了一条蜿蜒的细腰带。
小船从新丰县码头“吱呀”出发,北风从舱门缝钻进来,抽得人脸生疼。
蒋船夫把棉袄裹了又裹,盯着打旋的浪头,低声嘟囔:“这老天爷……”
竹篙点着浅水里的暗礁,或是擦过河底的卵石,发出“咕咚咕咚”的闷响。
两岸枯黄的芦苇荡挂满了霜花,白茫茫一片,像是长了一层白毛。
夜幕笼罩大地,小船仍在江上漂流。
不知过了多久,江面忽然开阔。
远处,黑魆魆的城墙垛子上,广兴府的灯笼渐渐近了。百丈,十丈,越来越近……橘黄色的暖光,如同无数只温暖的小手炉,抛向这艘漂泊的小船。
暖意穿透冰冷的空气,直直熨帖到人的心上,烫得人眼眶发酸。
江年年透过船舱的小窗,静静地凝视着越来越近的码头、巍峨的城墙、星星点点的灯火。
在她眼中,这一切化作了无尽的希望,在黑暗中闪烁、跳跃,向着未来无限延展……
等小船靠岸后,已是亥时三刻,广兴府的城门早已关闭。
顾知礼看了看紧闭的城门,又看了看疲惫的家人,道:“李大夫、岁安哥,你们带年年和二姐去‘文兴客栈’住宿,那里条件好些。我带知知、知信去货栈那边找个大通铺将就一晚。”
顾岁安闻言,扬了扬手中的户帖,眉头微蹙:“一家人,分什么你我?都去客栈。带着两个小孩子去挤鱼龙混杂的大通铺,太不安全。”
顾知礼自嘲地笑了笑,解释道:“岁安哥,不是我要分彼此。只怕那‘文兴客栈’原本有客房,待看到我这一身素衣白帽,又会推说‘客满’了。”
李神农不满道:“哼!若他们真敢如此不通情理,老夫非得跟他们好好说道说道。广兴府学子们常住的客栈,竟敢歧视守孝之人?难道学子们日日读圣贤书,竟会对守孝心存不甘?”
顾知礼见李神农如此义愤,微微一笑:“李爷爷说得是。那我们就去试试?”
一行人往文兴客栈而去,快到门口时,顾知礼特意加快脚步,率先走了进去,应是担心又让顾岁安白费力气。
小伙计原本笑脸相迎,待看清顾知礼身上的素衣,脸色立刻晴转多云,摆摆手道:“客满了!客官请去别家吧。”
这时,柜台后的掌柜闻声抬头,目光扫过众人,当看到李神农时,眼睛猛地一亮。
他堆起满脸笑容,绕过柜台迎了出来:“哎哟,李神医,您老大驾光临,难得难得,快请进!”
如此一来,沾了李神农的光,一行人总算顺利进了客栈。
掌柜听到顾知礼的名字,又仔细打量了他几眼,笑道:“您就是今年新晋的廪生,顾知礼顾秀才吧?失敬失敬!”
顾知礼微微颔首,将银子递了过去。
掌柜笑容满面地接过,转头高声吩咐:“小六子,带顾秀才一家去‘文星’小院,好生伺候着。”
“文星”小院并不小,三间正房,东西两侧各两间耳房,东西厢房也是各三间。
只是江年年他们人多,六个大人,两个小孩,住进去会稍显紧凑,但也算勉勉强强能安顿下来。
江年年环顾着这清雅的小院,心中感慨:若明日能买到像这样规整的宅子,该多好。
简单梳洗后,众人聚在正房厅中用饭。
饭后,江年年见大家精神尚可,便提议道:“关于明日买宅子,大家都有什么想法?不妨说说看。”
顾岁安注视着江年年,眼神温和而专注,声音沉稳:“我都依你。”
李神农靠在椅背上,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老夫嘛,要求不高。茅草屋住得,皇……呃,深宅大院也住得,有个能摆弄药材的地方就成。”
顾知礼则微微垂眸,“我没有银子。这房子是岁安哥出钱买的,我没资格提意见,自然也没有要求。”
江年年正色道:“三哥,话不能这么说。若你执意要分得如此清楚,那不如我们立个字据。买房的钱,算作三份:你我各欠岁安哥一份。等日后茶馆赚了钱,再慢慢还给他。”
顾知礼闻言,抬起头,目光在江年年和顾岁安之间流转,最终落在顾岁安身上,“我跟年年你怎能分开算?买房也好,开茶馆也好,你永远是顾家人,对吧,岁安哥?”
顾知礼特意加重了“顾家人”三个字,眼神灼灼地盯着顾岁安,等着他的表态。
顾岁安仿佛被顾知礼那充满占有欲的“顾家人”定义刺痛了,他下意识地避开了顾知礼的目光,也没有看江年年,只是盯着桌面,声音低沉而干涩:“本来也没多少钱。归属的事,暂且不必考虑。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找到合适的房子安顿下来,让大家有个安稳的落脚之处。”
他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回避了那个敏感的身份界定。
江年年立刻附和道:“是啊,是啊。我会先记账,每一笔收入和支出都清清楚楚。至于日后如何分账,等生意做起来再说也不迟。现在这点钱,每个铜板都得精打细算,务必花在刀刃上,否则根本不够用。”
见大家都不表态,江年年便说:“那我先说说我的想法,大家看看是否合适?第一,最好是‘前店后宅’的格局。我们初来乍到,没有根基背景,茶馆规模不宜过大,树大招风,容易引来麻烦。第二,位置最好离府学近些。这样三哥进学方便,周边的人文环境极好,适合读书,也适合我们做买卖。第三,房间数量要尽量多一些。除了我们自己住,还得考虑买两三个奴仆帮忙打理。”
顾知礼问道:“岁安哥,我们有多少银子?除了买房,还得预留开茶馆的本钱。”
江年年答道:“总共四百六十两。我建议预留一百两作为开茶馆的启动资金,再留三十两作为应急备用金。这样,买房的预算就是三百三十两。”
顾岁安看着江年年认真盘算的小脸,温声道:“别想太多了,今晚先好好休息。明天实地去看房子,看了才知道具体情况。若看中的房子贵些,就先紧着买房。至于开茶馆的本钱,我再设法去赚就是。”
李神农拍手笑道:“哈哈,臭小子,你再去摸两朵血灵芝回来,老夫保管帮你卖个好价钱,别说开茶馆,开酒楼都够了,哪还用得着为这点银子发愁?”
“不行!” 江年年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大声喊道,“顾岁安,不许去!”
她脑中瞬间闪过顾岁安在“千棺峡”历险的画面,后怕让她的声音忍不住发颤。
顾岁安愣了一下,随即,深邃的眼眸中漾开暖意和了然。他温柔地看着江年年,唇角微微上扬,郑重地颔首:“好,听你的,不去。”
李神农见状,撇撇嘴,小声嘀咕着起身:“哼!没出息,妻管严……”
顾知礼看着李神农离开,道:“年年,时辰不早了,你快去看看二姐吧。她一个人回房,我不太放心。”
“好,我这就去。”江年年连忙应下。她其实更不放心毛手毛脚的顾知知,生怕她不知轻重,不小心冲撞到有孕的顾知意。
刚走出几步,江年年忽然想起还有事忘了问顾知礼。
她转身快步折回正房中厅,刚走到门口,便听到里面顾岁安和顾知礼的交谈声。
顾知礼真诚地说:“岁安哥,多谢你慷慨解囊。若非你鼎力相助,我们此刻恐怕还困在上李村,尤其年年她……”
顾岁安打断了他:“无须说这些话。我与她……总之,只要大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我便放心了。”
那未尽的半句话,仿佛藏着千言万语,却又戛然而止。
江年年站在门外,心头猛地一跳。她反复咀嚼着顾岁安那句半途而废的话。后面是什么?是“有责任”?“有约定”?还是……别的什么?
这个悬而未决的“我与她”像根羽毛,不停地搔着她的心尖,让她完全忘了自己折返的初衷是什么。
她怔在原地,思绪纷乱,最终只得悄悄转身,再次向顾知意的房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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