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儿比划了一通,看样子都快哭了,老板摇摇头,说没见过,他眼里闪过失落,哽咽地说了句谢谢,很快又跑了出去。
郑什盯着小孩儿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指尖在玻璃柜台上轻轻敲了敲,“他刚说什么?”
老板给他拿了包烟,“问他姐姐哪儿去了,我哪认识他姐姐。”
提着塑料袋走出去,郑什还看到那小孩儿在挨家挨户地打听消息,一件不知道穿了多久,并不怎么合身的衣服被汗水浸湿了,有一瞬间,郑什想过去问问他,转念一想,还是别给自己找麻烦了。
太热心肠,带来的只能是麻烦。
他叼着烟,沿着地上的盲道往家的方向走,要路过一座桥。云太厚了,也太低了,眼看就是一场暴雨,他甚至能在鼻腔中闻到空气中湿漉漉的雨气。
不要管。
他注意到桥上逐渐聚集的路人,那些人在讨论些什么,老一辈的方言里夹杂着晦涩难懂的词汇。
“搞锤子哦!那个是啥子?”
“龟儿子好哈人!日吗怕不是个人哦!”
“就是个人得嘛!囊们子整!”
“你盯到我爪子!老子又不会游云!”
过了桥,有条轨道,再是一两个路口,十分钟不到的路程就是郑什的家了。他低着头,抽着烟,心说,不要管。
“嘟——!”
火车来了,绿色的火车把他和他的家分割在两端,轮子和轨道摩擦出刺耳的响声,日光就要淹没下去,燃料的味道呼啸而来,他的鞋子轻轻点地,速度逐渐加快。
火车不长,就快要过去了,郑什知道,他又一次要看清家的方向。
他爸说,人可以当混混,可以穷,可以烂,但要当个好人。
下雨了,河面上陆续激起涟漪,紧接着,桥上有人发出尖叫,河面溅起一大片的水花。
郑什把那个人从河里救起来,四周围绕着他的全是此起彼伏的称赞声,他像个英雄一样跳下去,然后又像一个英雄一样把人给从水里救起来。
那是个女人,他第一时间想到,湿透的长发宛如蛇一般缠绕在他的脉搏上。
面对那些多得不能再多的称赞,他的脑子里是一片浆糊,四肢依靠着最原始的本能在行动,背着女人,放在地上,然后依靠着从学校里学到的那点微薄的急救技巧,把手放在女人的胸口上。
一下,两下。
“小伙子牛逼!”
“哎哟哟,这可不得了,咱们这儿居然能有这么无私奉献舍己为人的大好人!明天的报纸头条就你了!助人为乐活雷锋!”
“都他妈得给老子闭嘴!没看到这女的还没醒吗!就没人去叫医生吗?!瞎几把吵你妈呢!”郑什带着一声戾气朝着周围人吼道。
他的眉头几乎拧到了一起,头发湿漉漉地往下滴水。
所有人都被吓退了,只有一个女生喊道:“我叫警察了!他们马上来了!”
警察?
郑什下意识地起身想跑。
远处传来警笛声,警察很快接管了现场。
“郑什!你在这儿干嘛呢!”康叶梨从人群中挤进来,她皱着一张漂亮的面庞,略显杂乱的长发和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中闪过担忧的神情,她冲上来就拧住郑什的耳朵,“还不快点儿跟老娘回家!成天在外瞎混,家不要了是不是?!”
“康姨?!不是……”郑什疼得弯下腰,抱起自己湿透的衣服跟着她往外走。
“别吵,回家!”康叶梨一把把他给拽出去。
回了家,郑什冲了个热水澡,热水顺着他的头顶往下流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那个女人的脸。那张脸,在他原本已经模糊的记忆中逐渐清晰起来,和他脑海中的那个名字对应在了一起。
在警察问话的时候,他说出了那个女人的名字。
住在工人社区三号院八栋1104。
隋小蝶。
她死了。
从卫生间出来,郑什把浴巾搭在脖颈上,康叶梨就坐在客厅的餐桌前偷偷摸眼泪,在他出来的那一瞬间快速地擦干了眼角的泪水,狠狠剜了他一眼。
“来吃饭!”
郑什坐过去,苦笑了声,“康姨,你不吃啊?”
“我吃鸡毛吃!气都被你气饱了!”康叶梨一边骂一边给自己点烟,她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手微微颤抖着,“我不知道你这习惯是跟谁学的,那么多人站在桥上看热闹,就你跳下去了!又是下雨,河水又那么急,万一你出事了,我怎么和你妈交代!”
郑什拿起筷子,和了把面,“我妈?她要真在乎我死活,就不会让你来照顾我了。”
看他拿着筷子不动,康叶梨没好气道:“怎么了?又嫌我煮的不好吃?大少爷,老娘能给你煮饭就不错了,别挑三拣四的!”
“不是……”郑什叹了口气,抱住脑袋揉了揉,“康姨,我没胃口。”
“哼,谁让你见义勇为的?”康叶梨愤愤道。
“那个女人……”郑什的嗓音有些抖,他的手,他的眼睛,他的嗅觉,还反复残留着那个女人的气息,“隋小蝶,她是我同学……姨妈……我不是没碰过女人,女人都很软,我知道……但是她,她摸起来,很奇怪,我摁她的胸口,她的胸口陷下去了,太软了,像是里面充满了水……”
康叶梨许久没说话,片刻道:“泡发了呗,人跟馒头没区别,泡久了,肉就松了,她估计死好几天了,都充气了,那些人都看得出来她死了,就你傻,拿自己的命去救一个死人。”
死了好几天了?
他想起前几天听张燕说的,隋小蝶的手受伤了,厂里要开除她,是因为这个吗?可她家里不是还有个弟弟,还有个婴儿?她就这么死了,家里人怎么办?
康叶梨握住他的手,少见的温柔的模样,口吻中甚至带上些哀求,“郑什,别他妈犯傻了,救人之前,你得先想想自己,万一你出事了该怎么办?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她死了,那是她的命。你自己的命,比别的什么都重要,你知不知道?”
郑什愣了一会儿,心头泛起一股感动,波澜壮阔地,“康姨……我……我知道了,我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关心我,以后我不会了。”
“不会就好!”康叶梨又忽然把他的手甩开,暗暗低骂道:“操了,干嘛突然这么煽情,怪他妈肉麻的,我跟你一个小孩儿这么肉麻干啥?赶紧的,收拾好了去楼下看店子,我有事儿要跑一趟省城,有段时间不回来,你小子不给我把店子看好,看我回来不收拾你!”
郑什:“……”
果然,就不能对这个女人抱有太大的幻想。
他看康叶梨收拾好东西,一头长发扎成高马尾,换了套干练的衣裳,看样子是马上就要走了。
“这么着急,是欠你钱的那个人又有消息了?”他松松散散地倚着门框。
康叶梨把包拎起来,火急火燎地就要往外走,“呸!别给我提那个晦气玩意儿。”
“不是?那你去干嘛?”
“大人的事儿少打听,你把店里看好了比啥都强。”
康叶梨伸手过来拍他的脸,被郑什躲了过去。
“我估摸你也找不到那人了,给你商量件事儿呗,好歹能让你回点小血。”郑什挡在大门口,笑得有些邪气。
康叶梨眼珠一转,冷哼道:“知道你没憋好屁,说吧,什么事?”
“我存了小两万块钱,把你那辆夏利卖给我怎么样?”
“你买车干嘛?”康叶梨蹙眉道。
郑什笑道:“年轻人的事,你们老辈子少操心。”
康叶梨冷笑了声,抬手看了眼时间,烦躁地冲他挥了挥手,“滚开滚开,老娘要赶不上车了!”
“唉,车,钱,真不考虑考虑?”
康叶梨推开他,拎着行李包就往下走,声音环绕在楼道里,郑什探出半边身子喊:“喂!”
康叶梨:“钥匙在我左边抽屉里!两万块,只多不少,少一张看我不抽你!”
“唉!姨妈慢走!恭喜发财啊!”
发财?就凭康叶梨在他家楼下开的那家破麻将馆,发不了一点。要是小康的话,说不定还有点儿奔头。
郑什在麻将馆里每个月能分到个三四百块钱左右,生活来源是有的。单身汉嘛,没爹没妈也不打算找女朋友结婚,刨开个人的生活费,存点小钱也不是不可能。买车呢,属于是高级精神食粮,他想得开,反正人活一辈子,有点钱饿不死就行了,除此之外,总得最追求点儿什么东西,他这人除了对车感兴趣之外,就只有对钱感兴趣了。
在立马拥有一辆车和在成为百万富豪后再拥有一辆车之间选择一个当目标,他坚定不移地选择了前者。
而现在,目标达成。
伴随着飘逸的摩擦声,一辆夏利出现在凤鸣山崎岖的山道上,郝直在后座上发出尖叫,后视镜里,郑什带着当时流行的墨镜,一身港风打扮,单手搭在车窗上,唇角痞痞地勾起一抹弧度,耍帅耍地那叫一个游刃有余。
半山腰的冷饮店,他踩下刹车,在一群二十多岁成年男人的注视中下了车,等拿着三瓶汽水出来时,他也没忘记把车钥匙挂在手指上晃悠了一下。
“卧槽!太他妈的爽了!啊——!”郝直再度发出尖叫。
张燕笑着往郑什胸口锤了一拳,接过汽水在他耳边道:“臭显摆,一天不耍帅会死啊?”
“不喜欢?”郑什轻笑道。
他的眼睛里透着一股连墨镜都隔绝不了的炽热,张扬热烈,十七岁是男人最恣意妄为的年纪,他心安理得地接受着来自周围人艳羡的目光,丝毫也不打算收敛那分招摇。
“燕儿,新欢?”旁边的露台上,有个二十来岁的男人探出头来问道。
张燕一下子揽住郑什的胳膊,“旧爱!追我呢,没看出来?”
男人朝着他们竖起大拇指。
郑什笑了笑,也懒得多解释。
张燕迈开长腿跳上露台,找了个位置坐下。
“隋小蝶死了你知不知道?”男人道。
这个名字让郑什原本兴奋的心情出现了一丝裂痕,他拉开椅子,一手拿着汽水瓶,一手虚虚夹着烟。
张燕看了他一眼道:“知道,怎么了?”
“听说是自杀的,因为厂里要开除她的事情,一时没想通,跳河了。”男人又道。
“嗯哼?你想说什么?”张燕咬着吸管。
冷饮店门口,郝直扒着冰箱嚷嚷着问他们要不要吃冰棍,没一个人理他。
郑什虽然假装没听,故作轻松地抽着烟,其实整个人暗地里绷紧了。
他听到那个男人叫他的名字。
“有件事是关于你的,想不想听?”
郑什冷冰冰道:“就屁就放。”
男人轻笑道:“听说,隋小蝶那个孩子,是你的。”
空气一下子仿佛凝滞了。
郝直走过来,手里的冰棍险些掉在地上。
郑什摘下墨镜,把烟摁熄在烟灰缸,勾着唇角,带着挑衅的目光朝那个男人看过去。
“你妈没告诉你,你也是老子的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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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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