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相是三朝元老,在朝中积威深重,如今一把年纪了,江南学派也依旧信服于其清廉的品性。
主子曾对此人仅评价过两字——迂腐。
拂尘候在养心殿门口,等着几位大臣前来,想着左相那个暴脾气,待会儿要不要再让太医在一旁候着。
算了,工部右侍郎好像会一点岐黄之术。
一刻钟后。
“陛下——!!!”
一道年迈的呼声如同惊雷般炸响,远远传来。
声音中气十足,语气却哀莫大于心死。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此时丧钟已鸣九响,皇帝死了一般。
乌憬霎时惊醒,条件反射地抬头看去,睡眼尚且朦胧,满面茫然。
他耳边适时传来一声轻笑,侧脸看去,骤然对上宁轻鸿一派好整以暇的神情。
乌憬瞬间明白这死动静是谁整出来的,他心下迷茫,面上也不解地揉揉困顿的眼睛,“哥哥,吵。”
宁轻鸿温声,“是左相太过关心陛下了。”
左相?
这是谁?他认识吗?
乌憬眨了眨眼,被困顿的泪意濡湿的眼睑都半睁不睁的。
宁轻鸿拿起桌旁一干净帕子,低声,“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他笑,“微臣帮陛下擦一擦。”
“过来。”
乌憬下意识仰起脸,微微闭着眼,任由动作,还没反应过来,余光就瞥见御书房的殿门口就呜啦啦走进来一群人。
为首之人满头白发,但速度极快,似乎很是激动,二话不说就冲御桌跪下,“老臣叩见陛下。”
行了个三叩九拜的大礼。
身为对方行礼的对象,让一个八旬老人对自己磕头,乌憬堪称惶恐,但他又不敢表现出来,毕竟九千岁就在他面前。
少年忍不住向一旁挪了挪屁股,退了退。
他是侧坐着的,这一挪,就往宁轻鸿的方向更靠近了一点。
左相久久等不到让他起身的御令,便大着胆子抬头看去,霎时气急。
只见御书房的龙椅上,所坐之人并非陛下,而是那佞臣贼子,真正的少年天子却极其委屈地坐在一旁的木椅上,正仰着脸,任由那奸臣掐着下巴,在尊贵的龙面上随意施为。
“放肆!”
简直是大不敬!
一声厉喝,险些将乌憬整个人都吓炸毛了,他下意识抖了一下,擦着他眼角的帕子也跟着滑落。
宁轻鸿无一点不高兴,反而道,“陛下不想擦了?也罢。”
他将帕子递出去,被不知何时从侧门回来的拂尘接过,全然无视了下方怒目而视的左相。
还是拂尘赔笑道,“左相,张大人,尚书大人,右侍郎,都快快请起吧。”
几位臣子这才一言不发地直起身了。
左相根本不屑于对宁轻鸿这个乱臣贼子行礼,一想到方才他跪的人是龙椅上的九千岁时,心里膈应得跟吞了只苍蝇一样。
他压着怒气,侧身对乌憬再拱手拜了拜。
乌憬不知道这是闹得哪出,根本不敢说话,老老实实当好自己的傻子,非常认真地低头抠手。
左相冷哼一声,“宁卿,你坐在天子之位上,莫不是有了逆反之心?”
宁轻鸿笑,“左相说笑了,只是天子如今批不了折子,只能由臣代劳。”他这般说着,却动都未动,稳稳当当地支着龙椅,姿势闲适地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反问,“臣不坐这,还能坐哪?”
“宁轻鸿!你——”
左相勃然大怒,险些破口大骂。
原来这人名叫宁轻鸿,听着倒不错,挺像个正人君子的,乌憬偷偷在心里想。
左相深呼吸,“你仗着皇上什么都不懂,将人关在养心殿内,不让陛下上朝,更不让他与朝臣会面,竖子之心,昭然若揭!”
宁轻鸿,“是么?”他淡淡看向乌憬,“陛下也这么觉得?”
左相也深深看向乌憬,眼里似乎含着期望。
乌憬在心中小鸡啄米般疯狂点头,就是就是,不给他吃不给他喝,骂得太对了!
面上却恍若未闻,仔细抠手。
对不起啊,他也没办法,他只是个傻子,傻子听不懂这些太正常了。
他虽然不太聪明,但也不蠢。
原主登基那么久了,之前一直见不到朝臣,怎么今日就偏偏让他见到了?
更不用说他旁边还坐着那么大一个奸臣,他用膝盖想都能猜得出这些人是宁轻鸿故意让他见的。
也不知道对方有什么目的,
乌憬警铃大作。
“陛下?陛下!”左相不甘心地喊道。
“乌乌?”宁轻鸿轻声唤,“左相在喊你。”
“在喊我?”乌憬困惑地皱眉,“可是我不叫陛下呀。”
左相心中一口血都要吐出来了,“陛下!”他神色悲痛,“想先帝在时,我朝国泰民安,现下先帝不过走了一年,大周竟如飘雨之浮萍,摇摇欲坠,”
又重重叹了一口气,赫然掀袍跪下,哀怮道,“陛下,您睁眼瞧瞧吧。”
“只要您一声命下,老臣今日便是拼了这条命,也会带您出宫医治的。”
带他离开九千岁的控制?
左相是这个意思吗?
乌憬心中蠢蠢欲动,又硬生生忍下。
不行,绝对有诈。
他怎么知道这个左相不是九千岁的人?今日这出戏说不定就是为了演给他看的,觉得他这几日太过反常,想试探一二。
就算不是,若是这左相之前就能带他走,也绝不会等到今日,此时不过悲愤涌上心头,靠着一腔孤勇这么说而已。
人家口嗨两句,
他总不能真信了。
乌憬不是在这里长大的,对这个朝代没有任何归属感,左相口中所说的家国大义,虽然很动人,但于他而言,完全没有自己的性命重要。
“哥哥,他在说什么呀?”
乌憬压下不安的情绪,掐着指尖,强装冷静,佯装不懂地问。
宁轻鸿细细瞧了他一会儿,突然笑了,好心解答,“左相在说……”
乌憬仰眸看他。
“陛下是在不傻装傻,要带乌乌走呢。”宁轻鸿一字一句,明明嗓音极轻,却如惊雷贯耳。
乌憬的呼吸顿时屏住了,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余光瞥见拂尘在话音刚落时,瞬间跪倒在地。
整个御书房,除了左相依旧在站着,全都无声跪下了,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乌憬根本没想到宁轻鸿就这么直接撕破这张纸,开膛剖肚一般说了出来,他下意识咽了下口水,大脑一片空白。
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什么呀?”乌憬硬着头皮,不抠手了,去扯宁轻鸿的袖子,“乌乌才不走。”
他紧张地舌头都快打结了,“哥哥不是说好了,让乌乌在这里玩吗?”
左相一言不发,看到这时,实属失望至极。
宁轻鸿好半响才噙着笑道,“不过我也很好奇,左相,”他道,“右侍郎不是学过一段时间的岐黄之术,不若就由他上前来瞧瞧,陛下这脑子到底是好还是没好。”
跪伏在地的工部右侍郎颤声应道,“……臣,臣不过一时兴起,所学粗鄙,不,不堪大用。”
宁轻鸿笑了,“右侍郎怎得如此妄自菲薄,你说是吧,左相?”
左相沉声,“右侍郎,你还不去为陛下瞧上一瞧?”
乌憬看见那工部右侍郎抖得跟虱子一样,自己也忍不住要抖了,硬是掐着手冷静下来,似乎觉得宁轻鸿衣角的花纹格外有趣一般,很认真地观摩着。
左相又在叫他了,“陛下放心,老臣相信右侍郎会诊断出一个好的结果的。”
这两人不会是一伙的吧?
不管他的脉象如何,都准备说他不傻,然后硬是借着这个理由把他接出宫吧?
乌憬都快维持不住表情了,见那工部右侍郎颤颤巍巍地爬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到自己身边,又重新跪下。
就跪在他的脚边。
乌憬近乎要幻视今日上午跪在他身旁磕头,又被拖下去的那个小太监了。
工部右侍郎,“陛下,请伸手。”
乌憬死死抓着手上的袖角。
宁轻鸿,“乌乌,伸手。”
乌憬慢吞吞地“哦”了一声,伸出自己的手,“哥哥,他为什么要摸乌乌?”
不死心地继续扮傻。
宁轻鸿没说话,他看着工部右侍郎有模有样地诊着脉象,又问,“前些天江南水患,尚书大人怎么不拨款振灾?”
话音刚落,乌憬就感觉正在给自己把脉的工部右侍郎手抖了一下。
户部尚书起身拱手道,“这,先帝驾崩,举国同悲,之后……又是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后,税田少收了二成,年初又拨了边疆一款军饷,国库实在是亏虚,不是臣不想拨款啊。”
他略去了先帝驾崩后,宫中内乱的那段日子。
宁轻鸿,“国库亏空?”他反问,“抄几个大臣的家不就解决了?”
乌憬明显感觉工部右侍郎又抖了一下。
宁轻鸿侧眸过来,“右侍郎,你抖什么?”
乌憬还没反应过来,工部右侍郎就猛地甩开他的手,“哐哐”磕头,“陛下是先天之疾,不管长到几时,都会如三岁痴儿一般,臣无能!实在是治不好陛下,望,望陛下治罪!”
“你!你——”左相捂胸,先是一指地上的工部右侍郎,再是一指宁轻鸿,气得险些喘不过气来,“逆臣贼子!”
宁轻鸿不紧不慢地火上浇油,“拂尘,左相都病得胡言乱语了,还不快去请太医过来。”
拂尘低声应“是”。
左相气得近乎呕血,猛咳几声,而后倏然看向乌憬,乌憬都怕这人在御书房生生撅过去了,正有些紧张地看着这边,猛然对视上时,寒毛直立。
左相突然大步向乌憬走过来,“陛下,臣带您走!”他喃喃自语,语气悲痛,“江南易水患,但气候宜人,日后将京都迁过去,在那重建皇宫,也不堪是一好去处。”
乌憬瑟缩着朝宁轻鸿那边靠,手忙脚乱地去抓他的袖角,抱了袖角还不够,又去胡乱地抓对方的手臂,快把整张脸都埋进去了,“哥,哥哥。”
他是真的害怕。
神仙吵架,
凡人遭殃。
一片混乱中,他仿佛听见近在咫尺的宁轻鸿低低笑了一声,似乎很满意,又有些意味深长。
乌憬好像感觉到自己的背被人安抚地拍了一拍,他鼻尖隐隐闻到这人身上的茶香、以及殿内熏得安神香。
能听见对方在冷静地发号施令。
“张大学士,还不快拦住你们左相,到时冲撞了陛下,该如何是好。”
张大学士?
好像是跟着左相一起进来的臣子之一。
张大人武学出身,臂大惊人,不敢冒犯左相,伸出双手抱住对方的腿,连声唤道,“左相,左相!”
左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连你也是这贼子安进来的人!”他此时才真真哀莫大于心死,悲怮道,“老臣愧对先帝,愧对百姓,竟让一阉人夺了大周的江山!”
“我无颜再面对江东父老,今日就以死明鉴!定让天下人知道你这阉人的不轨之心!”
不会要撞柱吧?!
乌憬脑海中霎时闪过无数部电视剧,害怕得不行。
他不想害人的,
他也没办法。
他不是不想走,他不是——
乌憬闭着眼,头脑一片空白,几乎要掉下泪来了,拼命地抱着唯一能支撑自己的人,下意识将宁轻鸿抱得更紧了。
“砰——”
一声巨响。
乌憬颤了一下,巨大的愧疚让他忍不住哭了出来,眼角一滴泪一滴泪地往外涌,没几下,泪水就把脸下的绯红官袍染成深色。
“哭了?”
有人在他耳畔温声询问。
乌憬一听就知道是谁,现下整个御书房内,唯一气定神闲的,只剩下宁轻鸿了,随后又听见对方道,“拂尘,去瞧瞧。”
“是。”
没多久,又有脚步声往回走。
“爷,左相并无大碍,方才张大学士及时将人拦住,只是到底是年纪大了,气急攻心,昏倒在地。”
没死?
乌憬惶惶然吸了吸鼻尖,偷偷侧了侧脸,用余光瞧见似乎有两个侍卫上前来,将昏过去的左相抬走了。
乌憬骤然松下一口气,松懈下紧绷的身体,控制不住地软倒在宁轻鸿的膝上,他怀里还抱着人的手臂,下意识用袖面蹭了蹭脸,抹干净泪痕。
吓死了,吓死了。
宁轻鸿,“将人送回府上,派个太医过去瞧瞧。”他想了想,又不紧不慢地道,“既然江南出了水患,我又曾听闻右侍郎对堤坝建筑一事颇有心得,不若择日就下江南,做个总督,去修河道。”
宁轻鸿,“我相信右侍郎不会让百姓失望的,是也不是?”
工部右侍郎,“是,是。”
“让户部提个十万两白银。”他微叹了口气,“瞧我,又忘了,户部拿不出钱。”
户部尚书“砰”地就跪下了,“虽说国库亏空,但,但十万两,户部上下挤一挤,还是能拿得出的。”
宁轻鸿似笑非笑,“那就好。”
他又道,“拂尘,张大学士救左相有功,赏。”
张大人拱手谢恩。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运转着,都吩咐完毕后,这三人也纷纷退下,御书房又恢复寂静。
乌憬颤着眼睑,背后生寒。
他此时是真的知道什么叫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了。
这四个人被宁轻鸿治得服服帖帖的,就连他,都快被吓破了胆,不敢生出别的心思。
拂尘低声问,“爷,左相如此大不敬,要不要……”
宁轻鸿正在垂眸,看着趴在他怀里的少年,笑,“不用了,让太医好好医治。”他道,“左相有如此大义,得让朝廷上下的人都好好学着。”
杀鸡儆猴,
乌憬悟了。
“好了,乌乌不哭了。”宁轻鸿温声哄道,他的指尖抚过少年一头乌发,“臣的袖子都被您弄脏了。”
见人不动,他又轻声“嗯?”了下,去伸手把乌憬的脸抬起来,微微垂眸,对上一双濡湿的眸子跟闷得泛粉的脸肉。
宁轻鸿低低地笑,“乌乌乖。”他道,“先起来。”
乌憬这才有些精神恍惚地撑着对方的膝盖,抽着鼻尖直起身。
他真的怕了。
乌憬,“他要抓我,我害怕。”
所以才哭的。
“哥哥知道。”宁轻鸿这般说着,垂眸,用指腹将乌憬眼角的泪慢慢拭去,动作亲昵,轻声夸了一句,“乌乌真乖。”
乌憬毛骨悚然,不知道对方对他的态度怎么变得这么奇怪,明明之前帮他,都是隔着层帕子的,怎么今日就直接上手了?
他不敢说话,也不敢反抗。
是因为相信他了吗?
他安全了?
在轻柔的擦拭中,乌憬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也敢正常呼吸了。
他抱大腿抱成功了吗?
直到宁轻鸿松了手,
乌憬才后退回自己的位置上。
拂尘这时低声提醒,“爷,该回府用晚膳了。”
宁轻鸿意犹未尽道,“将陛下好生送回寝殿。”
乌憬慢吞吞地眨了下眼,他被吓懵了,现在反应迟钝,思维也有些迟钝,还在精神恍惚中,下意识问,“乌乌明天还能找哥哥玩吗?”
他担惊受怕整整一天,这个九千岁得负责售后的。
宁轻鸿笑,“当然能。”
他看着乌憬被宫人带走,等拂尘给自己帮少年拭过泪的那只手擦干净后,才站起身。
拂尘弯身帮主子整理被陛下揉乱的衣裳。
宁轻鸿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问,“太妃养猫养了多久了?”
拂尘,“大约四五年了罢。”
宁轻鸿,“派个人问问太妃,她是如何养的。”
拂尘手中一顿,没迟疑就应下了。
他们千岁心情好的时候,一有兴致,什么荒唐的想法都能望出来。
宁轻鸿又道,“御花园的那只小狗呢?又是谁偷偷抱去那,如何喂养的,也去问问。”
拂尘低低应下。
片刻,宁轻鸿又道,“我记着,太后也是生过两位皇子的。”他想了想,“拂尘,你也派人去问问,她是如何养孩子的。”
拂尘这下真的迟疑了,“爷,这……”
宁轻鸿又微微皱眉,摇首笑,“罢了,一个被人毒害,一个谋权篡位。”
“都死了。”
“她不会养。”
“还是去问问太妃怎么养小猫的。”
9k的心情类似于喵主子看见喵喵在别人跟自己中间坚定地选择自己的那种恶趣味,他喜欢听话的。
来迟了,双更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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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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