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说这张照片现在给她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迟柏意回想了一下,自己被骗好像也就是半年前、年初的时候,至于钱琼……
好像是十五之后?
当时她因为过年还在值班而深感寂寥,所以在打开那个慈善小软件的时候乍瞥见这惊鸿一现的脸,本着能叫一个人过好年也不错的想法,头一次付了款——
也就几千块钱,兴许回头这人能给家里人治好病就能安安心心上学,不用再偷空闲打工了呢?
挺好看的小姑娘,这个年纪在外头打零工会被欺负的吧……
迟大夫感动了自己半天,兢兢业业继续上班去了。
班没上半个月,这慈善平台和软件就跟着什么明星诈捐什么恶意骗捐什么侵犯肖像权一起上了新闻,闹得还挺大。
这时候迟柏意还觉得也不一定,万一这里头真的就有一些需要帮助的人呢?
万一有些人确实就是差医药费什么的,可能只是没差那么多呢?
然后,她的好发小,比她钱更多脑子更简单心更善良的钱琼就来了。
带着她被骗了差不多十几万的聊天记录一起来了。
俩不差钱的苦主交流完人心险恶,钱琼在她面前拍着大腿声泪俱下地说:
“我哪儿知道她说她长得显小就真那么小啊,我哪儿知道她说她现在跟照片上不太像那就一点儿不像啊!啊?”
那是有多不像?
“从脸到气质再到身材,没一点儿像的!”钱琼说自己又是买花又是订蛋糕又是餐厅包场的等了四十分钟,结果门外头走来一看上去都不像成年人确实也不是成年人的小孩儿……
“我问她这照片哪儿来的,她说那是她表姐。表姐好看她没那么好看,所以用了人家照片。”
“我再问,她就说可是聊了那么长时间是真的喜欢……”
你看我长得也不差东西都还你咱还是继续谈好不好,我用照片骗了你我给你道歉……
迟柏意被她这个好像很跌宕起伏的故事给说傻了:
“那……你就这么跑了?”
“那没有。”钱琼振振有词地说,“我就是为照片上这位来的,哪儿能见不到人呢。”
所以她就让人家把这位表姐也请来一起吃个饭……
最后拉拉扯扯说了有半小时,这位表妹总算说了实话——没有表姐,照片是网上找的。
钱琼只好捏着鼻子认栽,花拆了让人拿回去插瓶,蛋糕让人拎走,餐厅退了带去吃了顿肯德基,最后踩着油门提心吊胆地给人小孩儿送回了家,带着自己过去一年送的所有东西灰溜溜开车走人,一路上都很害怕人家的家长追出来骂人报警……
话已至此,迟柏意也很好奇这照片上到底是何方神圣,钱老板大大方方拿出手机给她一亮——
不错,就是那位马路牙子杀手。
据说家里有位淋巴癌患者勤苦俭学的小苦瓜。
事情过去了半年,钱琼继续在她的生意里厮混,迟柏意也在忙碌中把这这张脸已经不知道抛到了哪个记忆角落,然而她忽然就这么出现了。
就这么出现了!
人生果然各式荒唐。
“人生果然处处充满惊喜。”电视上的主持人抑扬顿挫地说。
钱奶奶站在电视前面跟她们讲:
“多多送小迟回去,下午了也还热着呢,不过过几天就要下雨了,你们都自己注意别叫大人操心……”
两人一起答应着往外走,钱奶奶抓着保姆一路给她们送到了大门口,被迟柏意给劝了回去。
钱琼去开车了,迟柏意想着左右没事,干脆往小区外走,边走边等她。
顺便再看看这个她几乎是从小长到大的地方。
树还是一样密密地遮住中间小道,亭台假山,穿过亭间山中的活水一样在脚边流着,两边欧中式混搭风的房子一栋一栋隔得远。
小时候钱琼老在自家阳台上抓着铜角朝她们家吹,听到了她就出来,听不到钱琼就自己趴那儿吹个半天被钱奶奶发现拎回去,或者钱奶奶过来把她拎到钱家去……
她妈倒是不怎么管她,一天都在公司或者画室忙着。
那时候这套房子还没有卖,奶奶也没有在一气之下回老家,老妈也没有甩手出国,她还是大人嘴里那个最听话懂事的迟柏意。
一晃,她们都长大了,钱奶奶看着也比年前更……脾气更大了。
今年应该没事了,估计能回老家去过年?
她出了小区,站在路边望着天边烧红的晚霞发呆。
呆着呆着,一个毛茸茸的、憨态可掬的影子晃了过来。
迟柏意回过神看着慢慢朝自己走过来的玩具熊。
不是当下的布朗熊这类的短绒熊,是小时候抱在怀里睡觉的那种泰迪熊,肚子鼓鼓的,全身上下的毛打着卷儿,看上去非常蓬松,棕色的,挎着个小篮子。
它走近,迟柏意看见它毛茸茸的脸上那对眼珠子也是透明的棕色。
熊在距离她不到半米的距离停了下来,笨拙地朝她晃动了一下手里的小篮子,并且弯了弯腰,伸出了一只熊爪。
很经典的一个动作——
我可以邀请你跳支舞么?
被一个人邀请作舞伴是很无趣的,可被一只毛绒小熊就不一样了。
尤其是在当下。
一个吹着微风的傍晚,天边的晚霞层层叠叠,夏末秋初,路上甚至没有多少人。谁能拒绝一只缓慢又笨拙地朝你走来的小熊呢?
迟柏意看了一眼它篮子的传单,笑着伸出了手。
熊在她手掌上轻轻拍了一下——
绒毛扫过掌心,软软的,有点痒。
迟柏意心里一动。
接着,小熊从自己挎着的篮子下面抓出了一把糖递到了她面前。
很多种颜色的糖,被透明的玻璃纸包着,上面印着草莓芒果蓝莓菠萝,大概是看她不动,那只熊爪向前又伸了伸,另一只爪子抬起来,做了一个思考的动作。
“挑一个?”她问。
熊点了点头。
那就……挑一个?
不等她动作,一只手从她背后伸了过来,精准地捏起了其中一颗。
这么一耽搁,迟柏意的动作就慢了一步。
她往左一扫,钱琼站那儿一面拆糖,头也不抬地说:
“挑啊,再拿个菠萝的,你不就喜欢个菠萝吗?”
话音刚落,熊嗖地一下把爪爪收了回去。
俩人都愣了。
迟柏意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只熊攥着那把糖,另一只爪子从篮子里扯出几张传单,“啪”地一下拍在了她还停留在半空中没缩回去的手上——
动作很大,声音很响,痛倒是不痛,就是……
它怎么好像生气了?
就是生气了。
小熊转身直接跑了。
带着那只小篮子,还带着那把她都没来得及挑的糖……
迟柏意甚至看见它边跑边在往下掉东西,稀里哗啦的。
她转头跟钱琼对视了一眼。
钱琼嘴里还含着糖,直眉楞眼地说:
“怎么了,不……不能给我吃啊……”
没人回答,熊吧嗒吧嗒跑远了,留下一缕很清淡的香味……
陈运跑的自己脑浆子都快甩出来了才停下脚,一把把那个硕大无比的头套拽了下来。
太热了真的,这头套往脑壳上一扣跟扣了个蒸笼一样,闷得人简直透不过气。
现在摘了,才发现外头原来是有风的。
只是这风吹着也跟没吹一样。
她把身上的那破玩意儿干脆也扒了下来,直接坐在了绿化带边上。
坐了一阵吹了会儿风,那种犯着恶心的晕眩感下去了,嘴巴后知后觉开始干渴起来。
之前抓着的那一小把糖硌在手心,包装边缘就扎在指缝中间。
她低下头,摊开手看了看,一个一个把包装拆开全塞进了嘴里——
草莓味菠萝味蓝莓味菠萝味菠萝味……
全是该死的菠萝味儿!
这味儿怎么就这么冲呢!
没嚼两下,嘴巴里口水跟风干了一样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眼前一阵一阵闪出五颜六色的光点,世界慢慢暗了下去……
陈运觉得自己正在慢慢往下滑——
这样不行吧,容易砸到脸吧……
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重重地跌下去,又起来,再跌下去。
身上开始出汗,闷得透不过气,却还是在出汗,从中午戴上头套开始的那种眩晕感再次席卷而来,像条大河,轰轰烈烈淹了过来。
她终于不想再想了,朝后一仰……
灌木丛挺好闻的,小叶黄杨还有点香。
失去意识前陈运最后担心的只有一点——
她在想:这地方应该没有狗来拉屎吧……
不要吧……
好像是一双手托起了她的脑袋,有苍蝇在叫,嗡嗡的……不是,好像是人在说话。
确实是什么人,陈运听到她在说:
“藿香……”
藿香?
藿香跟菠萝柏子好像不太搭……
“这都什么和什么?!”另一个声音说。
“能自行吞咽吗?”
陈运想点头,点不动。
于是她勉强张了一下嘴。
一汩凉意顺着喉咙一路流了过去,并不冰,还带着点儿甜,渐渐的,贴合着胃像树枝叶脉一样扩散……
什么东西被黏在了额头上,她的脖子被轻轻碰了碰,又被抓起了手腕。
香,很熟悉的香。
那香味好像是从她喉咙里弥漫出来的,又好像是被人一点一点覆盖上来的,柔和醇厚。
像那个时候她坐在屋子里,程奶奶背对着她在厨房里忙活着什么,鼻尖挂着的就是这种香气。
她在这香气中很大声地说着什么,奶奶哈哈地笑着出来作势要用锅铲敲她的头。
最后敲到了没有呢?
好像是没有的。
又好像确实敲到了。
不然她怎么会脑袋这么疼?
不然她怎么能记得这过去二十余年来斑斑点点的时光……
那是尚且没有被这奇怪毛病折磨的好时光。没有脑子里污浊不堪的画面,没有被风吹过骤然失控的反应,她站在阳光下睁着眼,清清爽爽。
“哎醒了醒了。”
陈运看见一只很小的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
“妈妈,姐姐醒了——这是几?”
揽着她的人扶了一把她肩膀,让她能抬头:
“别闹……你怎么样?感觉好点儿没有?要不要去医院?”
陈运摇头,摇完头发现自己还靠在人家怀里,连忙往起来爬:
“没事没事,谢谢……”
脑门掉下来张贴画。
手边还有半瓶水。
“你中暑啦。”小孩儿蹲在一边仰着脸看她,“喝了藿香正气水,要去医院。”
“我……”她往身上摸钱,“我没事,谢谢你们,我把药钱给你们。”
孩子的妈妈看上去很温柔,笑着直摆手:
“不用不用,药是一个大夫买的。”
大夫。
是那个大夫?
“宝宝贴是我贴的。”小姑娘很大声地给自己表功。
陈运有点吃力地又蹲下去,往旁边那堆熊皮里扒拉了一下,找出了几颗糖:
“也谢谢你……”
小姑娘看了自己妈妈一眼,笑眯眯地双手接了:
“别客气。”
谢完了,她起来左右看了看。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小姑娘吃着糖给她往右边指:
“医生姐姐也走啦,她上救护车给别人看病啦。”
陈运没忍住顺着她的指头朝右边看,什么也没有……
“有吗?有吗?”
家属很急地往前挤了两步,“是不是卡到鱼刺了?我打手电筒照了没有啊!”
迟柏意:“……是,位置有点深,已经取出来了……”
“那她怎么吐血啊。”
病人捂着嘴一言难尽地出来,说:
“我没吐。”
“你吐了!”家属比病人还激动,使劲儿给迟柏意比划起来,“我的天那么一口呢,吓死我了,我都说了叫你不要使劲儿咽……”
病人脸色更臭了,瞪着她们不说话。
迟柏意赶紧打断了她:
“刺有点厚,位置也有点深。所以……”
“划破了。”病人接口说。
“对。”迟柏意笑了笑,冲她俩点头,“回去记得注意口腔卫生,吃两天甲硝唑看看,有任何不适记得及时就医。”
“不用再做个喉镜吗?”
迟柏意心道这倒也不必……
“不用不用都不用。”病人一把给这人薅了出去,“你快走吧我的天丢死人了。”
迟柏意觉得自己还是很有必要说一嘴的:
“像这种鱼刺自己处理不好找医生其实是个好习惯,毕竟还是有自己瞎折腾出事的。”
“说得对啊我就上回新闻看到有卡鱼刺内出血没了的……”这人努力地回了一下头,“谢谢你啊大夫,我们给你送锦旗。”
迟柏意疲惫地冲她们摆了一下手——
锦旗就算了,就夹个鱼刺她差点被吐一身。
中秋前后鲈鱼美,这几天光是卡鱼刺的就好几个。
“迟老师下班啊。”
“不下。”迟柏意说,“回头跟你黄老师说,她欠我一回。”
正说着,老黄噔噔噔地跑了过来:
“哎弄完了?”
迟柏意酝酿了一会儿,还没开口,她接着说:
“那行那我走了,你帮我值吧,下回我帮你……”
迟柏意转身就走:
“我还有事我走了。”
出了门诊楼才发现天已经黑了,下午吃的不多,这会儿又有点饿。
她站在医院门口思考是去对面便利店买个关东煮还是去隔壁一条街来点拉面。
中午那拉面钱琼送过来简直都不像面了……
思考的档口,她看见对面便利店走出来个人。
隔着一条马路,迟柏意看不太清。
买份关东煮吧……
她想。
再买瓶水,一下午连口水也没喝上——
路过自动贩卖机时她看见机器里有枇杷汁。
枇杷汁也好啊,润肺止咳化痰……
自动贩卖机?
她停下脚步,犹豫地张了张嘴:
“陈……”
“陈运?”
蹲在机器前的人转过了头。
迟柏意:对,就那个大夫。那个好心又善良被骗了帮着数钱还惦记人脱困了没有的大夫。就是我。
迟大夫日记:
晚好,今天阳光明媚。
钱琼话真多,晚饭真好吃。
绿化带里捡到只熊。
我……拿了这只熊的一个硬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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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陈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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