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琼很不能理解她:
“那你拿的时候怎么想的?”
迟柏意垂着眼想了半天,道:
“就想着……当药钱了吧。”
“那不完了?”钱琼按铃喊服务员买单,回头还在碎碎念:
“不就是个之前见过一次的病人嘛,虽然看着是辛苦了点儿,你也不用这么牵肠挂肚的。这世上倒霉的人多的去了……”
“你要一个一个救死扶伤啊。”
见迟柏意坐那儿不说话,她又贴过来把人肩膀一搂:
“行了,知道你看人脸好看,好看的人也多了去了,今晚有空跟我玩儿去?别一天天下班就闷在屋子里,闷在屋子里也找不着对象。”
“不去。”
“去呗。”
迟柏意含了口酒,手指在杯子外壁打着圈磨着,没理她。
“说真的柏意……”她又坐了回来,
“你差不多该跟这些人打打交道了,当医生当够了不得找条路子走么?而且也没你想的那么难受,大家都差不多,吃吃喝喝玩一玩,有中意的试着处一处,也省得迟老师每回打视频来催你吧。”
“你迟老师暂且没空打视频。你有什么话直说。”
钱琼笑了笑,伸手把她杯子拿过来看了眼,一仰头闷了,再把杯子甩给她:
“那去老周那儿看看吧,真的,你别笑……你这样不行——你知道我前几天遇到明和,她跟我怎么说吗?”
迟柏意懒得听。
“她说当时大家都年轻,也不懂什么感情,但好歹也算打小互相都认识,你不给什么原因就分手了,她也没话说。毕竟是她先追的你。问题是……”
问题是她们真的在一起过吗?
“我就不说亲个嘴了。”钱琼声音不算大,不过这个包间很隔音,就显得她声音更大了,“牵手拥抱这种正常人都能接受的东西,你都受不了……”
迟柏意没忍住打断了她:
“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不是受不了,就是没感觉。”
神的个感觉啊。
钱琼气结。
“行行行,你没感觉。”钱琼冲她点头,“人家没感觉是烦,你没感觉是恶心。你能明白区别在哪儿吗?”
“人家烦了恶心了就换人,脸不行换脸,性格不合换性格,三观不合换三观,性别不行换性别……你别看我我就说说,性别这也没法换——你呢?打算直接换个脑子?这辈子单身着过吗?”
迟柏意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她又一口气接了下去:
“当然你单身也没问题,只要你愿意,问题是你愿意吗?”
迟柏意被她牵强附会的歪楼逻辑已经打败了,就坐那儿听她输出:
“你又不愿意,就这么坐家里干等着个什么有感觉的人从天上给你掉下来,然后跟迟老师也没话说,跟以前的朋友同学也不打交道,跟谁都是稍微亲近一点你都能搞崩了……”
“十几年了,你认识过一个新的人吗?”
“一个除了病人你能简单的、什么都不想就能亲近的人,让你感觉感觉?”
隔间里沉默下来,迟柏意目光越过她,望着她背后墙面上的梅树。
钱琼站起来,准备走了:
“真的不跟我去玩儿?”
“不去。”
主要是她玩儿的多半又是那些地方,玩儿也不是玩儿,话里话外都是人和事,去一趟得少十年脑细胞。
迟柏意嫌弃地挥手赶她:
“赶紧走吧。”
免得我烦你话多……
“玩来玩去也没见你谈成一单的。倒贴钱赚智商的,你是你们钱家第一人。”
赚智商的人不可一世地走了,丝毫没有被打击到。
她走得利索,迟柏意反倒有些羡慕。
能在这儿把人苦口婆心说一顿一扭头又走得风轻云淡的,除了她没别人了。
就像同样是被骗,钱琼被骗的还更惨,结果正主就在面前此人是也一点儿没认出来,迟柏意不知道是该说她心大还是忘性大。
哦我在家坐等感觉中人从天而降,你整天跑得见不着人影也没见你有个亲亲对象不是?
就这还有空操心别人的感情生活?
可现在一个人坐这儿了,把那把硬币再次掏出来看,她再次想:
所以当时,给那只晕过去的熊喂药喂水,接到同事的救场电话之后,她拿走她手边掉下来的硬币时,在想什么?
当你还我了?
就这样结束了?
还是……
如果再能遇见……
你在哪个学校呢?
我们还会不会再见面?
那么现在呢?
真的又遇见了,她也确实还了——
连着第一次在药店欠的那几毛钱和昨天下午的药钱,以及贩卖机吞进去的那些,甚至还多出来不少……
那么现在是谁欠谁?
还算的清么?
硬币被她装在一个透明的密封袋里,在灯下熠熠生辉。
她托着腮,把它们拎起来在半空中,细细看着,看了一会儿,屈起手指轻轻一弹,那光芒便散漫开来泠泠而动……
清亮的、冷硬的,几如一袋月光。
“那个谁?去二楼问问,梅字号还有瓶巴罗洛上不上。”
陈运答应了一声要去,又被叫住:
“新来的先把后厨垃圾倒一下。”
陈运只好转头往后厨走,走了几步,领班喊住她:
“小陈是吧?时结的?你把大厅36号那边的地收拾一下,再把那边的电视打开,会开吗?”
陈运说不会。
领班姐姐一皱眉,冲对讲机一顿说,说完看看她:
“那没事,你倒垃圾去吧。”
挺大的三桶,倒之前还要分类,陈运分了两袋跑回去拿袋子,领班叫住她:
“你是按时结算几点到几点?”
“七点到十点?”
陈运戴着口罩说“对”。
她一挥手:
“倒完换衣服就走吧,正好十点。”
倒最后一桶骨头什么的时候,江月来了。
陈运隔着半条巷子喊她:
“你别进来了,地上全是脏水。”
江月就“嗯嗯”地答应,答应完了还是照样过来:
“桶刷不刷?”
陈运想踹死她:
“出去!我都快弄完了。”
江月见她眉毛都压下来了只好往旁边退了退:
“我穿的厂里的工服,没事。”
“你没手套。”
江月无奈得很:
“那你给我拿一副不就行了?”
“我不想脱手套。”陈运叹了口气,“都说了你别来,又来看。”
江月就站那儿笑,也不吭声。
陈运屏着呼吸快速把桶刷完拿进去,再出来时她把一块儿用塑料袋包着的硫磺皂递了过来:
“再洗洗吧。”
“没事,我闻一下就行。”
两人踩着蜿蜒流淌的垃圾水慢慢往巷外走,苍蝇一团团乱撞,两边的墙又高又暗,墙面上腻子多得起皱泛涟漪。
走出去,江月才敢跟她说话:
“吃什么?在外头吃吧?”
陈运把硫磺皂放在胸口前慢慢呼吸了几下,感觉额头跟后脑微微放松下来,摁着鼻子附近的穴位:
“随便吃点,我晚上还有个小夜班。”
“在哪儿?”江月问她,“你最近怎么样啊,怎么又换工作……不是,你怎么又找个夜班的活儿,之前那大夫不是说了别熬夜吗?”
“就那样,换工作找工作再换工作,没熬夜。”陈运推推她肩膀,叫她歪脖子,“这儿怎么回事?又叫人给捶了?”
“没有!”江月捂着脖子,看她的眼神像看土老帽:“这是刮痧刮的,懂不懂啊你。”
“不懂。”陈运笑了一下,“我就怕你又被什么人骗了吵架吵不过挨揍呢。”
江月咬牙切齿地瞪着她。
陈运见好就收:“走吧,吃饭去,你想吃什么?”
“你这才一个月又换几个工作了?”
“三个,最后一个刚丢。”她问了,陈运就答,答完一抬眼,“怎么了?”
怎么了?
咱俩缺钱都快缺成心魔了!
江月看她像看自家养的不成器的土狗大黄:“上次是为了人家欺负聋哑……”
“听障人群。”陈运纠正道,“谢谢。”
“听障人群。”江月点头,“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陈运说:“为了我的身体健康。”
俩人面对面站着对峙半晌,陈运一挑眉毛:
“行了吧。吃什么?”
江月却没动,目光落点定在她身后。
陈运转头看,一个跟她俩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戴着耳机,牵着一个小孩儿,很耐心地在给这小孩儿擦脸。
“走吧。”
陈运又说了一遍,她还是没动。
陈运也不催,抬头看了眼天——
天色不错,墨蓝色的,上头嵌着**月亮。
等了大概几分钟的样子,她轻轻开口说:
“像我姐姐。”
陈运没回答。
挺多年了,从她们在院里认识的时候江月就这样,逮着所有十七八的姑娘叫姐姐,照顾她们的志愿者被这么一叫,步子都迈不动了。
现在她也十七八了,还是没改掉这个毛病,见到差不多年龄的还是姐姐。
有时候陈运都想说,你三岁丢的时候你姐十七八岁,现在也该三十一二了,不得往年纪再大点儿的身上瞅?
可再想想也没什么。
就像她,她还不是下意识地往人二十来岁的脸上看吗?
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陈运也就看看,而她,她有好几次都差点上去直接问——
你是不是有个妹妹?三四岁的时候走丢了?
挺傻的。
但也挺好。
至少有希望。
于是她俩就在这个看起来非常精致的饭店前头傻站了十八分钟——
陈运盯着饭店前头那大表盘子上的分针转了一圈又一圈。
表盘亮晶晶的,能看见她自己。
这份工作是前两天找到的,就在那个大医院后面,当时人家说招短期,活重钱多。
她也没想那么多,就去了。
活重倒没什么,主要是钱。
结果两天干下来才发现钱多也是有原因的——
太脏了。
不不不也不是脏,就是……
“……你说是不是?”
陈运也没听到她前面都说了些什么,下意识就道:
“是。”
“是”完看她在坏笑,才觉得不对:
“是什么?”
“是个大美女。”江月哈哈地笑,“你是又没听见我说什么吧?”
“不过我说真的,你就是好看,那些人从店里出来都会看你一眼呢。”
江月开始啧啧感叹起来:
“哎你就好好的找个踏实稳定的工作不行吗,就你会弄的那种,一路干上去,没准以后咱也能到这种地方来吃饭,你也穿那种裙子,多漂亮啊……”
说了半天,人没吭声,还是看着那雕像。
江月奇怪地凑上去也看:
“你在看什么呢?”
雕像上的大钟面上印出来两个人。
一个陈运,一个离陈运很远的女人。
那是一个很精致曼妙的女人,长发很自然的打着卷儿,侧脸的下巴线条流畅美丽。
穿着身红裙子。
江月不是没见过红裙子,却没见过这样的红色。
那种红色是有些发暗的红,不轻佻不浮夸,在灯光与月光下随着她的动作一起一落显得波光粼粼。
秒针与分针“哒哒哒”地走着。
走过一圈,那个人伸手挽起了耳边垂下来的一缕头发;
走过一圈,那人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
走过一圈,人拉开了一辆黑车的车门……
车门敞着,那双腿抬起来,收回到车里去,裙摆拂过,满地月光。
“她也很好看。”江月说。
“你在看她吗?”江月又说。
“没有。”陈运转过身去,“走。”
“哎你看到她的裙子了吗?好漂亮啊。”
陈运说“嗯”。
——
是很漂亮,她这辈子都忘不了的漂亮。
……
“那种裙子很贵吧,怎么还发光呢。”
“不知道。”
——
很贵吗?应该很贵吧。
她整个人都看上去很贵才对。
那种一看就是很不错的家庭里才长起来的贵,生不出任何想法的贵,摸不着碰不到的贵。
因为不是一个世界,所以只能觉得贵的贵……
“你是不是认识那个人啊。”江月狐疑地瞥着她,“你不是一般谁都懒得看吗?”
“不认识。”陈运停下来抱着胳膊,“你还吃不吃饭?”
“吃,吃。”江月只好跟着她走,“不认识你干嘛那个表情啊……哎咱们中秋去院里,你准备好带什么了吗?”
“我昨天问了一下秦姨,她说小糖她们现在就缺纸尿裤什么的,我买这个,你看着买点吃的就行了吧——陈运?”
陈运揉了一下鼻子:
“嗯……我买日用品,你买吃的。”
“不用,我现在这个工作挺好的,跟之前那个不一样,待遇……”
“你不还要攒钱吗?”陈运拽了她一把,叫她看路,“不想把你这胎记弄了?”
“那我又不急。”
“我也不急。”陈运望着红绿灯说,“我又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
“那不是还要看病的吗?我最近在网上看到了,网上说你这个毛病还是要看的,而且还要吃药调节激素,只运动不行。”
“我还听人说要尽量在比较安定的生活环境里,要是能交几个朋友,最好是能有一个固定的伴……”
陈运看着她慢慢把眼睛垂了下去:
“接着说,怎么不说了。”
江月小心翼翼地抬头,揪了揪衣角:
“我没主动找她。”
这是肯定的。
当年那样之后,江月什么都不知道,但再也没主动跟她说过话,都是她一个劲儿的来找她、找江月……
“我……就是想帮帮你。”这傻子声音大了一点,
“你干嘛非把自己过这么难受。我今天看到了,你看你干的这活儿,你看你这脸色……我就是……我又没有想叫你跟她主动说话怎么样,可是咱们就非得这样吗?我想帮你,她也想帮……”
“想帮我就离我远点儿。你要也想这么帮,你以后也就滚远。”
陈运不知道自己第几次跟她这么说话了——
她看着眼眶又红了。
她又低头了。
她开始揉鼻子,揉眼睛。
然后仰着脸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吃什么?我想吃馄饨,你呢?”
“吃馄饨吧。”陈运叹了口气,拍了拍她背:“鼻涕别蹭我肩膀上,敢蹭我打死你。”
早。
迟柏意:我在楼上想我的月光,我的月光在楼下看我。
迟柏意日记:
晚好。今天秋高气爽。
快累死了今天。
每日三问:
主任为什么老爱穿屎黄色袜子?
13床为什么老偷跑出去,跑出去前还大声说 我走了啊大夫?
“黄昏后”的菜色为什么越来越难吃?
我真不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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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陈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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