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上,楚幺穿着干干净净的衣裳就要山下卖山货了。
三个精怪送他到山边,山里有结界,它们出不了山。
白骨把背篓给楚幺,一背篓装满了笋子。楚幺刚准备过肩背时,白骨又不松背篓了。
楚幺的身板太瘦弱,一截脖子晒的黄,即使过了冬天也没捂白,看着更加触目惊心的贫苦细弱。
这满背篓笋子定要把孩子压弯了腰。
走山路去镇上得一个时辰。
喜鹊也担忧道,“要不少卖点吧,多走几次。”
楚幺笑道,“没事,才四十斤,我背谷子都是背六七十斤的。”
楚幺自己也才八十几斤。
不过最后,他考虑山路远,野鸡爱扑腾没拿去卖。老虎捉野鸡时没伤它,野鸡只被含在老虎嘴里就吓呆了,倒是可以圈养着。
楚幺背着背篓,提了个竹篮子,里面放着二十株竹荪和两株兰花。
白骨还把蜂蜜水用竹筒装好,拧好竹盖,把竹筒也放楚幺的背篓里。
楚幺肩膀沉甸甸的,面上也蓄势待发的忐忑,“那我走了。你们回去吧。”
喜鹊跳到楚幺肩膀上,一本正经的叽叽叫了两声。
楚幺没听懂,求解释的望着喜鹊。
喜鹊咳嗽一声,有些不好意思道,“村民常说喜鹊叫好运到嘛,给你好运。”虽然她知道这是没影的事情。
楚幺莫名的内心有股底气了。
朝三个精怪挥手,下了山。
喜鹊站在白骨脑袋上,白骨抬手挥赶,喜鹊也不在意,落在老虎脑袋上蹲着。
她翅膀捧着脑袋有些忧愁。
“哎,我就不该给他找竹荪的。”
低头舔爪子的老虎,圆溜溜的眼睛满是不解。
喜鹊自言自语道,“人都是坏东西,要是小幺赚钱了,不回山里住了怎么办?”
一开始,喜鹊是抱着好奇去接近楚幺,可是几天下来后,发觉楚幺太乖巧了。
能陪她说话解闷,还能满足她好为人师的癖好。人都会对未知的事情抱有抵触心里,但是楚幺适应的都很快。每次看她都十分崇拜佩服的模样,喜鹊很受用。
喜鹊想到这里又对人类破口大骂几声,都是这些糟心的人让她怀疑楚幺。
明明楚幺那么单纯善良。十八岁的孩子从没抱怨过一句话,每天都努力的活着,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了。
喜鹊抱怨完,又长长叹气一声,“哎,应该给他找根山参的,这样也能多卖点钱,即使不回山里也能活下去。”
喜鹊说话没人搭理,往常都有楚幺接话的,她有些不习惯。
她看向白骨,白骨还望着山下呢,楚幺那小身板早就淹没在弯弯曲曲的山道里了。
喜鹊见白骨像生根的石头一般没打算回去,问道,“你担心他?”
白骨没反应。
喜鹊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虽然十八岁在我们几百岁的精怪看来是小屁孩,但是村子里,这么大的年纪都已经生孩子了。”
老虎呼呼了声,可是楚幺看起来就是个孩子啊。
说十五六岁都有人信。
太瘦太矮小了,小可怜一样的豆芽菜。
“唔,豆芽菜可以,还要买五斤豆子。”一边走路一边畅想赚钱后买什么东西的楚幺,在山路上走的飞快。
豆子不仅可以发豆芽做青菜,还可以和野鸡炖,还可以做豆腐,还可以种。
那这样的话,还得添一个石磨,大釜……锅碗瓢盆都得买。还得攒钱给猎户留些铜板,就当是借住的租金。
这都要花好多钱啊,具体是多少钱楚幺不知道。
他没有自己的铜板,从小到大也没出过村子,也没像村子里的年轻人去镇上过节看花灯。他不认字,也不会数十以外的数,所以……也不会数铜板。
以前家里收谷子、豆子都是用大小不一的麻袋装好,养母精细人,一袋袋粮食都要过称后存放。所以楚幺是认得称的。麻袋拎多了,对重量也能估摸出大概。
还有个最大的问题是,楚幺怕人。
自小被打骂怕了,他在家里少说话做个隐形人就好过很多。
他说话最多的,便是抱着阿黄说,和猪、鸡鸭说。所以每次过年过节,楚幺都难受。他养出了感情,还要亲手把它们揪出家圈杀死。
他不肯杀,故意滑手让家禽们逃跑。开始就是被打骂几句,次数多了,养母便不让他来,自己捉着杀。
他在村子里见到人都是低头躲着走,不爱和人说话,他只爱偷偷和阿黄说话。木讷老实肯干,是大家对他的评价。
楚幺无心也无从辩驳,心甘情愿做牛做马抵偿养育恩,只想自己成年后独立门户,可没想被绑着送上山了。
说不上来什么心情,只觉得套在脖子上的绳子彻底断了。
他自由了。
他要重新换个活法,和过去断个干净。
想到这里,楚幺紧紧拎着竹篮,脸颊鼓了鼓,一副不可退缩的慷慨就义神情。
头一次卖东西,楚幺昨晚七上八下睡不着觉。
白天倒是打鸡血似的,浑身都是力气。
他打算去镇上卖东西,村里人去镇上要走半个时辰,此时又是春耕,基本没人去镇上,不会遇见村里人。
下山他也是特意从隔壁村那边绕下山的。
一下山便是一条牛车能过的土路,楚幺没走几步,就听见后面有车轱辘声传来。
牛车上坐了三个妇人,赶车的是一位五六十岁的大爷。
“小后生,坐车吗?两文钱。”大爷扬着赶牛鞭喊道。
楚幺下意识回头,老实道,“我没钱。”
大爷神情就没那么生动热情了。
楚幺看向车上的妇人们也是去卖东西的,而且人看着都挺和善的。
那些目光看过来,楚幺眼皮有些止不住下垂,“大爷,我卖东西回来再给你钱,回来还坐你的牛车,你看行吗?”
楚幺说完猛地抬头,自己都有些惊讶自己的话语。但在大爷目光下,他僵硬的笑着道,“这样大爷就能挣我四文钱了。”
世道不易赚钱难,即使一文钱的铜板生意有苗头到手,大爷也不会错过。
大爷微微拉慢绳子,打量楚幺,是个陌生面孔。
又瞧他背篓里背的,竟然是笋子。这么早的笋子还真是今年头一次见。这是抢手山货不愁卖。
大爷道,“我不认得你,你要是回来不坐我车怎么办?”
听见事能成,楚幺忍不住笑,抿嘴压下心里的开心,目光闪闪道,“不会的,大爷不放心的话,我这次卖东西就跟着这三位大婶一起。”
三位婶子里其中有一位是大爷的儿媳,大爷便同意了。
楚幺有了同行人,对卖东西更有把握了,高兴的上了车。
而后三位大婶就开始和他拉家常。
无外乎问他是哪个村的,姓什么。楚幺说自己是刚来接住在亲戚家。旁人倒是没怀疑。
楚幺也有心和婶子们搞好关系,到时候摆在一起也有个关照。他还没有称呢,肯定要借的。
一路聊下来,婶子们都喜欢上这个乖巧诚实的小孩子了。
牛车路过挨着楚家庄的那片山时,楚幺把头埋在膝盖里,心口紧拧着。
车上的妇人们倒是没察觉他的异常,刚刚还和睦的神色一提到楚家庄就面色唾弃。
楚家庄太霸道了。
嫁出的女儿像宝贝疙瘩似的,即使姑娘犯错夫家正当训斥,楚家庄的族人也要领着一大群人来撑腰。导致楚家庄的姑娘越发泼辣,没人敢娶楚家庄的了。
又说这绵延大山,都是村长分给村民的口分田。往往砍了大树就要补种小树,这样才能生生不息后代同享。
楚家庄不仅不补种,村子里的青年还专门挑冬天大批大批的砍伐别人村子的树。砍来烧炭卖钱可是楚家庄一年的重头进项。一有纠纷,楚家庄的人蛮横霸道,像一团粪水里的蛆似的,谁都招惹不起。
因看到楚家庄的山边树林明显疏密,是因为砍多了没补种,三个妇人又嘀嘀咕咕骂了一顿楚家庄的人。
楚幺听着有些害怕。
幸好他刚刚没说是楚家庄的人。
不过妇人道,“不过楚家庄前几天倒霉了,听说一群青年进山打猎,被马蜂窝蛰的鼻青脸肿像个猪头。”
“是啊,哈哈,我也听说了,关键惠婶家男人准备进山打猎的,结果一只兔子直接往他怀里蹦跶。楚家庄一群人走空,咱们下口村一个男人一进山就猎了只兔子。”
惠婶就是牛车大爷家的大儿媳。
惠婶男人是以打猎为生,在山上支了个茅草屋,一进山就是十天半个月。但是近年干旱打猎也难,家里地难耕,需要多挑水挑粪浇灌。农活更加重,男人便不想进山了,只想在家陪着媳妇儿种地挑粪。
前几天刚被惠婶不情不愿轰进山里,可男人还没走进深山,就连接捕猎到了山鸡野兔。男人没多想,喜滋滋回家交差了。
三个妇人说着说着又开始说笑惠婶,说她男人本事好又顾家,在山里打猎每年都能赚些钱。
要是私下里就几个姐妹,惠婶倒是乐的她们说。
可前头有公爹后头有小孩子,这些婆娘都是嘴巴没把门儿的。
惠婶鼓着脸轻斥,“收敛点,别带坏小孩子。”
“我不是小孩子,我十八岁了。”楚幺小声纠正道。
三位妇人惊诧,这看着明显就是十五六岁一样高,瘦小,脸也稚嫩,晒的黑。下车时,三位妇人看见楚幺手心厚厚的茧子后,都没出声了。
这是什么遭罪的小可怜,家里干苦力的男人手心茧子都没这么厚。有的茧子已经磨了一层层变成肉茧了。
下车摆摊子时,两个婶子一个卖糠一个卖谷子都不在同一处卖,剩下大爷的儿媳妇惠婶儿是卖咸菜的,楚幺就跟着她一起卖。
镇子上摆摊有一条专门的菜街,摊位是早来早有,一个摊主缴一文的清扫费就可以了。
楚幺来的早,恰好赶在早食前,镇上的百姓都才出来买菜做饭。
楚幺学着惠婶摆摊,他把笋子摆在篮子里垒尖儿,方便别人一眼看到。
接着便紧张地蹲在摊子后,目光炯炯的盯着街口。
一看到挎着篮子进来的大婶们,他下意识想低头,于是双手捧脸不让自己低头,目光越发坚定瞪圆地看着来人。
可他又脸皮薄,学不来旁人的叫卖。
而且听旁的摊贩和买主打招呼,明显是熟脸老顾客。
楚幺挠了挠脑袋,只眼巴巴的望着路口来人,他眼睛大又亮,来人被盯久了自然顺着视线寻来,此时楚幺就冲对方笑。
然后在对方注视下,楚幺拿起一根笋子朝人招手。
青涩稚嫩又淳朴的老实。
“小伙子,你这春笋还挺新鲜的,怎么卖的?”
楚幺这倒是没想过,昨晚翻来覆去想了好久,独独这价格没想过。
楚幺干巴巴道,“婶子出个价格吧。”
那婶子扯了下裤腿,而后蹲下瞧了瞧背篓里的笋子,开口道,“十五文一斤,我买十斤。”
楚幺两眼放光。
一旁惠婶儿见楚幺就要答应了,忙道,“哎呀,这位婶子,我瞧你也不像是差钱的,何必杀生这个小可怜娃子。”
眼见占的得便宜被插了一脚,那婶子挎着脸瞅惠婶儿。
惠婶儿拉着楚幺的手心给她看,“你瞧瞧这手心茧子,这娃子就是赚辛苦钱,还是借住在亲戚家的。从小到大就没少吃苦。”
楚幺的手腕被惠婶捏着往那人面前凑,四周摊贩都看了过来,就连左顾右看的买菜人都望了过来。
楚幺一脸茫然,见好多人都围着他看来时,有些忍不住瑟缩手心。不待他做出反应时,就有人道,“二十五文一斤卖不卖。”
这才是春笋刚出来的市价。贵,但是放在镇上,甚至在县城里这都是头一份。
自然卖的。
一时间摊位前围满了人,纷纷挑选笋子。
惠婶是个熟手,掌称招呼都很麻溜。楚幺只管收钱就行。
惠婶已经猜到楚幺估计没怎么卖过东西,担心他收钱数错铜板。
但楚幺数的很快,十个铜板十个铜板的数,过钱了,惠婶才把竹笋放客人篮子里。
一通忙活后,竹篓里没剩多少笋子了。
惠婶手称秤砣都酸了,额头冒汗了,回头看楚幺。
楚幺脸兴奋的发汗,眼神发亮的高兴道,“卖了三十二斤,一共八百文。”
惠婶听的心动眼红,要知道一个劳动力工钱也不过五十文。
“傻孩子,钱不露白,当点心。”
“没想到你还数的利索。”
昨晚勾着手指头反复练习数数的楚幺,“嘿嘿,都是多亏了惠婶。”
也多亏了白骨,昨晚把它的手指借给他数。
他现在其实能一口气熟练数到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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