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裴潜一贯是个吊儿郎当的主儿，除了摆弄点物理数学题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若不是生的好看了些，他这副模样在旁人看来就是焉头耷脑，但其实要深究起来，裴潜对赚钱也是感兴趣的，还真像他的名字一般，掉进了钱眼里。
裴潜因为那次物理竞赛在小范围内有了点名声，不少家长都找他给自家小孩辅导功课，他也乐意去赚这个钱，便挑了一家价格最高的，打算放学以后去。
五点半高中校门口简直能称得上是人山人海，第一周，不少家长都在外面翘首以盼等着自己的小孩，裴潜在无数的家长中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男人。
他下意识转头就走，但逆水行舟不进反退，被从人群中挤过来的斯文男人一把抓住，“小潜，小潜我们聊一下！”语气近乎恳求。
裴潜手肘被捏着挣扎了几下都没挣扎开，这样的动静引来了一些人的侧目。
“我们没什么好聊的！”
男人不死心，手上擒住叫他根本动不了，“上次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我也没想到，我跟你道歉！我……”
“不需要！”
“你不要这样，爸爸可以解释的！真的！”
裴潜拼命扯回自己的手臂，感觉有些恶心，他怎么好意思自称“爸爸”的？
“爸爸有些事想和你说，先跟我去……”
男人话未说完便陡然感觉手臂一痛，下意识松开了手，低头一看是几乎被淹没在人群里的秋驰，干瘦的手正狠狠抓着他的手臂，手指都深深陷了进去，一点儿没留情面。
男人双眸一亮紧紧盯着秋驰，竟泛滥出一丝可以称作怜爱的东西：“秋驰？秋驰我是——”
“够了！”
裴潜侧身挡在秋驰面前将两人隔开，也隔绝了男人欣喜的视线：“我们现在不想和你说话……下次再说吧！”
没再理会那男人，裴潜在一波接着一波的人群中带着秋驰走上了回家的另一个方向。
裴潜的心跳得很快，好像下一秒就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一样。走了很久才稍微停下来了一点，他转身看秋驰的时候余光向后面扫了一圈，没发现什么才松了口气。
“你怎么来了？”刚才两人的照面差点把他给吓死，生怕那男人看出点什么来！
秋驰说：“我来找你一起回家。”
裴潜点点头，脑子里不由自主的又开始琢磨刚才的事情。他要跟自己谈什么？把那两万块钱要回去？不太像啊？
他脑子里乱成一片，秋驰叫了他好几声才反应过来。
秋驰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担忧，“你在想什么？”
这小孩来了这么久，这是第一次这样担心的看着他！裴潜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觉，煞是欣慰。
“我在想他要干什么！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裴潜话到嘴边忽然就不想说了，他不想让秋驰知道他拿秋驰的人头多骗了一万块钱这件事。大概是被带入到长辈父母的这个角色中出不去了，也不管自己的话多么僵硬，多么像哄骗小朋友的。
“反正下次看见他你就跑，千万别跟他说话！要是他说了什么你都别信，知道吗？”
秋驰点点头，无比认真：“知道了！”
裴潜抬起爪子伸向他的头，“真乖！”
秋驰微眯着眼睛任他乱揉一通，视线飘向远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裴潜的顾虑是完全正确的，秋驰的入学手续是那男人帮忙办的，他要找到秋驰简直是易如反掌。
第二天课间操同学们都去做操了，秋驰被单独叫到小办公室，和那男人第一次正式接触。
“你好秋驰，我叫樊志远，是你爸爸！”
那男人穿着一身高定西装，悠然的陷在办公室宽敞的沙发里，动作随意又优雅，和那天躲在女人身后的完全是两个人。
秋驰一言不发，只是看着他，脸上的冷漠和七八岁的小孩子没有半点联系，就算说是这个小身子里住着一个成年人的灵魂也不无可能。
“小潜比较像我，你更像她一点！”樊志远感慨了一声，似是在惋惜，仿佛真的透过秋驰看见了旁的什么人。
秋驰大概知道他的意思了，不由得有些好笑，这人显然是把他也当做自己的儿子了！不管他是怎么得到这个结论的，但根本不了解自己到底有几个孩子的人偏要作出这副深情的模样就未免太令人作呕了些。
秋驰问：“所以呢？”
樊志远停住了自己没头脑的感叹，微微坐直身子看着秋驰，“我是你爸爸！你还没叫过我！”
办公室的门微微掩着，从门缝儿里钻进来的广播体操的声音在两人之间回荡着，学生们稚嫩的呐喊一圈圈回响。这些来之不易的东西都在时刻提醒着秋驰，不要随便开口，他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意思，裴潜也没有告诉过他，他只知道少说或者干脆不说，免得让裴潜难做。
见他沉默了下来，微埋着头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樊志远心情好了些忍不住逗他：“两万块钱给你们两兄弟确实寒碜了些，这样吧，”他又靠到背椅上，两腿交叠着，“你叫我一声，我再给你们两万块的改口费，你看怎么样？”
两万块！足够裴潜省吃俭用到大学了！很难不让人心动！
秋驰摇摇头，“我只听哥哥的。”
皮球顺利踢给了裴潜。
樊志远哪里能想到现在的小鬼头心思这么多，只当是他真的拿不定主意，于是心情颇好，又生硬的说了些别的，又给老师打了招呼才满意地离开。
晚上吃饭的时候秋驰给裴潜说了一下白天樊志远来找过他的事情，果不其然，裴潜有些生气，“不是说让你别理他吗？”
“对不起……”秋驰扒拉着碗里的饭，看上去有些委屈，“老师叫我进去，我也不知道，对不起你别生气……”
毫无缘由的，裴潜觉得秋驰可能根本就不觉得这件事情他哪里做错了，但还是首先道歉！但他看着也确实开不了口责备，于是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他跟你说什么了？”
秋驰看了他一眼神色有些复杂：“他让我叫他一声爸爸，给两万块的改口费。”
裴潜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看着秋驰想从他脸上找到什么，但都失败了，“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说我都听哥哥的。”
裴潜一颗心重重落了回去，一口气还没松出去眼角就瞥见秋驰的神色，心头暗叫不好，但脸上还是那幅无所谓的模样，“你脸色怪怪的，怎么了？”
秋驰放下筷子抬起头正色道：“他是不是把我当成他的儿子了？”
他鲜少会有这样的表情，小小的身子直挺着，在窗外投射的灯光下变得朦胧不清，他们借着窗外的灯光照明没舍得开灯，本来挺好的，现在裴潜却觉得有些看不清人了。
他还想糊弄过去，但在那样的眼神中却是开不了口了。
不知静默了多长时间，房间里才响起裴潜有些暗哑的声音，“是，是我告诉他的。”
“为了能多拿一份钱？”
“……是。”
又没人开口了，裴潜看着碗里的米饭等着他的回答，根据他这些天的观察来看，秋驰虽然不说，但骨子里是倔强的，他看上去任人捏圆搓扁，但若是触及到他的原则，那便是十头牛都拉不回了。
从秋驰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裴潜漆黑柔软的发旋，只是看着好像就能想象出按压上去温柔蓬松的触感，要是三个月以前他是绝对想不到裴潜对他会有这样低姿态的一天，把他的看法放在了心里，尊重他的意见，虽然他也知道裴潜绝对不会改……
这个人真的是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居然找了个陌生人去骗自己亲爸爸的钱，真是匪夷所思！但这样的人却也舍得从自己的生活费中匀出一部分来给他念书……
千人千面，一人却不止一面！
秋驰无声地叹了口气，“就当我们找他借的吧！有钱了就还给他！计息的！”
·
裴潜不打算再去找樊志远了，那天被当众羞辱的景象还历历在目，他实在无法对那个冷眼旁观的男人再产生任何好感，反正现在他们手里还有那么多钱，省吃俭用说不定也够了，大不了他再去多做点兼职就是了。
从五年前他妈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出门再也没回来的时候起，他就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了，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血亲，樊志远短暂的出现之后更是让他坚定了这个想法。
秋驰的学习不错，就像他所说的，虽然没上过学，但是不是什么都不认识，加上这些天裴潜又教了他许多，这样和一屋子的小朋友一起学一年级的内容实在是浪费时间，所以他干脆找班主任给他升两个年级。
“你要去三年级？”戴着眼镜的女班主任有些惊奇地看着这个从后门被塞进来的小孩，“那当时你叔叔怎么不直接给你报三年级？”
她口中的叔叔应该就是樊志远了。
秋驰张口就来：“我们那边和这边的课本有些出入，这些东西我都学过了，可能叔叔忙忘记了。”
秋驰虽然看着不爱说话，但人情世故方面拿捏得挺透彻，从那天樊志远来找他这帮老师的架势都知道，他那“叔叔”不是什么简单的人，该利用则利用。
班主任有些犹豫，“那行吧，你先回去等我通知吧！”
“嗯麻烦您了，我回去也会和叔叔商量的。”秋驰带着淡淡的微笑走出了办公室，果真第二天就被调去了三年级。
这件事裴潜是不知道的，高中和以前的课程有些差异，但问题也不是很大，他现在主要忙的是课外的辅导兼职，为了能留住这个单子，他连上课都在思考这个问题该怎么讲才能更清楚，都快走火入魔了。
“你在想什么呢？”江舟支着脸看着他，“老师都看你好几眼了。”
“哦哦我……我在想事情呢！”
届时铃声响起，给裴潜飞了无数个眼刀子的老师才不情不愿地走下讲台，班上的人霎时活了过来，开始叽叽喳喳摆谈起来。
江舟索性趴在了桌子上，近一米八的个子摊在在桌子上，长腿简直无处安放，只是那眼睛还盯着身旁这位堪称天才的少年，“想什么？想你女朋友？”
裴潜斜觑了他一眼，“我没女朋友。”
“是吗？”江舟琢磨了一下，“也是，你才十三岁知道什么呢？”
裴潜：“……十四。”
江舟摆摆手：“差不多差不多，都是嫩得能掐出水的年纪。”
裴潜不是很喜欢别人这样形容自己，但他反驳不了，和班上其他人相比他确实小了不少，就和他身边的这位来比都足足小了两岁还多。
“你说你这上赶着读书到底是为什么呢？”江舟掰着手指头一算，大惊：“四岁就上一年级了？！”
他四岁的时候在干嘛？大概是因为尿床在太阳下顶床单吧……
事实上裴潜是六岁上的一年级，只是后来跳级了而已，但他不想说了，江舟这个人就是个话篓子，捅出一个窟窿能说他个三天三夜！他实在是不想在这上面浪费时间。
放学后江舟还要赖着他一起走，边走边抱怨，每周一三五他要去补课刚好和江舟回家一个方向，简直是想逃都逃不掉。
“哎，话说怎么没听你提起过你家里其他人呢？你是独生子女？你怎么不在你家附近找家教偏要跑这么远的地方？……”
街上行人纷纷，汽车鸣笛声此起彼伏，秋老虎已经过去但温度丝毫没有要降低的趋势，裴潜又热又累口干舌燥，偏偏江舟丝毫不知疲倦的在他耳边一个劲说着，让他倍觉头大。
裴潜：“你家里人有没有嫌弃你话多？”
江舟愣了一下，随即反应了过来，但丝毫不脸红，“没有啊，他们觉得我是开心果，你不这样觉得吗？”
裴潜后槽牙咬的死紧：“觉得……”
但裴潜虽然嘴上嫌弃了些，心里却是真的觉得他这种性格不错，热情开朗，乐观积极，对生活保持着一种永不倦怠的朝气。他不自觉地想起家里那个闷葫芦，一棒子打不出一句整话，心想要是他也这样就好了，像个正常人家的小孩一样！
裴潜觉得，如果能就这样生活下去其实也不错，但他知道，有些事情不解决就会像一颗点燃了引线的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给他带来“惊喜”。
正如他所想的，引线燃到尽头总会爆炸。
一个和往常别无二致的下午，裴潜跟着放学的队伍的尾巴走出校门，这个时候只剩下了稀稀拉拉几个人，他因为留在教室整理期中卷子出来的晚了些，余光瞥见两三个靠着树抽烟的壮汉，不知怎么的眼皮骤然一跳，刚巧，那几个人也看了过来，其中一个人询问似地看向了旁边的一个人。
这下意识的动作让裴潜顿生危机意识，根本来不及多想，他扭头又进了学校。
正准备关门的门卫大叔：“哎哎哎这位同学，校门要关闭了……”
“我忘记带书了，马上就出来！”裴潜回头看向门卫大叔的一瞬间看见那壮汉上前的脚步猛地停下，两只眼睛正鹰鹫般盯着他，眼睁睁看着他又进了学校。
秋驰放学后先绕段路买菜，然后才回家写作业预习，最后才是做好饭乖乖等着裴潜回来，本来一开始他是去裴潜学校等着他的，但是裴潜总是要去做家教便不让他等了。
三年级的作业要不了几分钟就做完了，写得工工整整的作业摊开在小桌子上，迎着窗外渐渐升起的灯光显得特别好看，他故意没收起来，私心想让裴潜看见，最好能再夸夸他。班上经常会有老师夸奖他作业完成得很好，字写得很漂亮，但那些都不是他最在乎的。
秋驰系起围裙，把带子收到最小才稍微合身了点，从塑料袋里拿出买回来的菜，又仔仔细细把塑料袋折好放进书包准备下次买菜再用，这才又转回来。
他在孤儿院经常为了不和新院长相处而躲在食堂打杂，耳濡目染之下厨艺竟然也还可以。
他记得裴潜说过他做的西红柿炒鸡蛋特别好吃，每次都会选最新鲜的西红柿，鲜艳娇嫩，但他留着小心机，不会连续很多天都做西红柿，而是隔三差五的，保持着不会让裴潜觉得腻的频率。
日头垂下，华灯初上，白蒙蒙的蒸汽从锅盖缝儿里冉冉升起，映得秋驰整个人都朦胧不清了，窗外挤进来的香气和屋里的饭菜香融合在一起，仿佛是某种意味着家的气息。
“啪！”秋驰把煤气灶一关，转身抓起钥匙就出去了
门砰地一声关上，房间再次恢复寂静，宛如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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