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式居民小区内各种设施年久失修,本就数量稀少的路灯早已坏得七七八八。
董鑫月打着手电筒,盛繁星扶她下楼。
漆黑夜色中,整个小区早已没了傍晚时的热闹喧哗,变得十分寂静,厚厚的云层遮住了月光,从绿化带灌木丛中偶尔传来几声凄厉的猫嚎,角落里不时响起流浪狗的低吼和突然炸响的狂吠声。
若是胆子小的人,保不齐被吓个半死。
就是董鑫月被身上的痛苦折磨着吸引了绝大部分心神,听见这鬼哭狼嚎的动静,也不免犹豫了片刻。
猫就算了,那些饿狠了的流浪狗,疯起来可是会咬人的,更别提她身上还一股血腥味。
董鑫月迟疑地看向女儿,却见盛繁星没听到那些声音似的,只全神贯注、小心翼翼扶着她往前走。
董鑫月心中一软,悄悄放弃了开口劝说让她回去的念头。
他们这种老式小区没有门禁,更别提门卫了,顺利走出小区范围,便能看见仅隔了一条街的诊所门牌还亮着灯,附近只有零星几家店铺还开着,街上空荡荡的。
诊所的大门是透明玻璃材质,里面坐着两个正在打吊针,垂着脑袋昏昏欲睡的老人。
盛繁星扶着董鑫月推门走进去,他们也没醒,耷拉着眼皮处在半梦半醒中。
倒是里间的人听见动静,走了出来。
这人看着三十多岁,似乎对董鑫月很是熟悉,见到她,轻手轻脚走过来往她背后一瞧,瞬间脸色铁青,张嘴像是想说些什么。
但她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朝盛繁星招了招手,示意她扶着董鑫月跟上,来到一个单独的小房间内。
打上麻醉,处理伤口,半个小时后,趴在床上的董鑫月上半身几乎被包成了粽子。
荀诗慧,也就是这间诊所的老板,这才收起工具,又去洗了个手,回来拧着眉认真道:“你这伤,一次比一次严重了。”
荀诗慧和董鑫月差不多大,董鑫月人善良好相处,加上经常上门,荀诗慧慢慢就与她熟悉了起来,自然对她的家庭情况有所了解,心里也很同情她。
几乎每次董鑫月过来,她都会劝她离婚。
可她也知道,董鑫月想离婚哪有那么容易?
先不说盛宝山同不同意的问题,就说离婚后,董鑫月带着女儿,总不能露宿街头吧?
房子又买不起,那肯定就只能租房住,可她一没特长二没文凭,找一份好工作并不容易,还要供女儿上学。
那就只能指望财产分割。
可盛家那套小房子根本不值几个钱,而且盛宝山也不一定愿意卖,就算卖了分她一半钱,估计也撑不了多长时间。
若是董鑫月父母还健在,那她还可以带着女儿回去投奔娘家,可惜她父母也早在几年前因病过世了,否则盛宝山也不至于敢这么肆无忌惮地欺负她。
至于兄弟姐妹,那更是指望不上。
董鑫月出身于落后的山村,认识盛宝山之前,唯一的兄长差点就将她给卖了,如今又怎么可能救济她?
孤立无援,说的就是现在的董鑫月了。
虽说能理解她的选择,可每次看到她伤痕累累的过来,荀诗慧都看不下去,就总是忍不住劝她离婚。
日子已经够苦了,再苦一点又怎么样呢?
只要能脱离痛苦的源头,董鑫月四肢健全人又勤快,咬咬牙,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说到底,她是舍不得女儿受苦。
她现在大部分收入都用在了盛繁星身上,若是离了婚,房租水电齐齐压下来,她怕交不起盛繁星的学杂费。
董鑫月已经吃过没文化的亏,不希望女儿以后也跟自己一样,每天起早贪黑挣那点辛苦钱。
正是因为明白她的想法,荀诗慧心中对她那没怎么见过面的拖油瓶女儿一直有些不喜。
当然,荀诗慧也不至于当着一位母亲的面,去诋毁她心爱的女儿,这份不喜只是藏在心中,从不表露出来。
何况她心里也知道,在那样畸形的家庭长大的孩子,本身就已经足够悲惨了,一个孩子又做错了什么呢?
荀诗慧不咸不淡地瞥了眼坐在旁边等待的盛繁星,便又看向董鑫月,语重心长地劝说起来:
“星星明年要上初中了吧?我记得她也有十一岁了,孩子越来越大,你真忍心看着她每天就和那种人生活在一起?”
荀诗慧数次劝说下,也不是没感受到过董鑫月的动摇。
她说的也正是最让董鑫月担忧的一点——
孩子逐渐懂事,以后会不会埋怨她给她找了这样一个父亲?
还有,两年前,盛宝山经常带着工友回来喝酒,那些人惯喜欢说些荤话,有次竟将话题放在了盛繁星身上。
那是董鑫月唯一一次发飙,她在厨房炒着菜,听见这话疯了似的拿着菜刀冲出来,横在那人脖子上逼他道歉。
哪怕当时所有人都圆场说是开玩笑,可董鑫月还是一连做了好几晚噩梦,每天夜里惊醒时,都要抱着怀里小小的女儿哭上好久。
那之后,盛宝山就不怎么带人回来了,董鑫月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却从来没放松过警惕。
所以那时候她才非要给盛繁星买一个手机,就怕女儿在她不在家时受害。
见董鑫月面露犹豫,荀诗慧又道:“我记得初二就能申请住宿了,到时候离了婚,把房子卖了,我再借你些钱,把这一年撑过去,以后的日子肯定比现在好。”
董鑫月趴在床上,原本还迟疑不决的心瞬间又冷静下来,第一反应就是赶紧拒绝:“不,不用……”
这些年,荀诗慧没少接济她。
之前盛宝山把星星的学杂费偷走,董鑫月整个人急得都要哭了,也是荀诗慧借钱给她垫上了。
这种数额大的她都还了,可那些数额小的,荀诗慧说什么都不用她还,平时也经常送东西给她们母女俩,她欠荀诗慧的已经够多了。
“你先别急着拒绝。”荀诗慧十分无奈,但还是接着劝道: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怕那个人不肯卖房子对不对?”
“那房子算你们的共同财产,只要离了婚,他拿不出钱,那房子就肯定得卖的。”
荀诗慧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小房间的门忽然被人轻轻敲了敲,是来喊她换吊瓶的。
她轻声应了一句,回头见董鑫月挣扎着起身一副准备离开的样子,又停下来道:
“我有个老同学,以前在海市开律所的,业内口碑特别好,今年他爷爷过世后,就关了工作室回来陪伴家人,偶尔接点单子,收价不高,我把他手机号给你吧。”
“你要是改主意了,就去找他帮忙。”
董鑫月被盛繁星扶着从床上爬起来,正想拒绝她的好意,她们哪来的钱请律师呢?
盛繁星却已经拿出手机对荀诗慧道:“谢谢荀阿姨,妈妈不方便,我来记号码吧。”
荀诗慧一愣,倒也没想太多,报出一串号码叮嘱董鑫月一定要联系对方,便匆匆去给人换药了。
盛繁星扶着董鑫月回家。
一路沉默无言,直到进了小区,董鑫月才突然出声问她:“星星,你……”
“你想让我和你爸爸离婚吗?”
盛繁星沉默片刻,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妈妈,你想离婚吗?”
“我……”董鑫月不知该怎么回答。
问她这个问题的人不论换做是谁,她恐怕都会第一时间点头回答说想。
董鑫月不是不怕疼,任何正常人都无法忍受有那样一个丈夫。
可这些年来,她早已习惯了时不时挨打,日子过得再怎么煎熬,却也还算稳定。
所以当女儿问出这个问题时,董鑫月犹豫了,随后她惶恐地意识到自己的第一反应竟是忧虑:离了婚,她带着女儿能去哪里?
不应该这样的……女儿心疼她,支持她离婚,她应该感到欣慰喜悦才对,而非下意识心生抗拒。
董鑫月目露迷惘。
见她沉默,盛繁星便懂了。
多年来充斥着暴力压抑的生活,不仅让董鑫月的身体受创,也让她的心灵伤痕累累。
面对盛宝山的暴力碾压,她不是没有反抗过,也不是没有报过警,可最后得到的却是盛宝山变本加厉的惩罚。
一次次的失望消磨了她内心所有反抗的念头,让她变得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董鑫月没有勇气踏出那一步。
盛繁星右手扶着董鑫月的手臂,伸出左手轻轻牵住她的手。
她不太会安慰人,只能以这种方式来表达安抚。
女孩身体瘦弱,小小的手却像一颗热烘烘的小太阳钻入董鑫月手心,舒缓她冰冷僵硬的身体。
感受到女儿无声的安慰,董鑫月心头一松,也默默握紧了她小小的手。
不管星星变成什么样子,她都是她的女儿。
都是她不好,没能给星星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
现在星星都支持她离婚,她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董鑫月心中升起了一个念头,或许,她可以再尝试一次……和盛宝山离婚,带着星星离开那个炼狱!
只是,董鑫月没想到,不等她鼓足勇气做好准备,和盛宝山提离婚的事,她的女儿就先一步出手了。
——如果只是简单的离婚,这段记忆将会永远伴随着董鑫月,成为她的心魔和梦魇。
盛繁星不希望她后半生仍然生活在盛宝山的阴影里。
她要将董鑫月心灵的疮口彻彻底底清理一遍,只有这样,董鑫月才能真正重获新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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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二人格(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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