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侄,你这是何意?”李朝风慢慢收敛了笑容,他未起身,手只是搭在主位扶手上慢慢摩挲,“我与师弟同出一门,修炼毕常抵足而眠,何来井水不犯河水一说?这话说出来,未免生疏,平白伤了我与月逐君的情分。”
师弟。
师父的师门便是六上宗之一的太微宗,持掌整个太微境,尊荣无匹。这事儿我意外又不意外。他配得上这样的出身,但他从没和我提过。
别人叫他月逐君,我听来有些不是滋味。听三师兄说过,凡上宗修士,只有仙君与少君的称号可以与一个“君”字搭得上边。
师父既是一“君”,那后来怎么混成了那个样子?又因为什么原因非要与高高在上的太微宗断绝关系,跑来这蒲山上来自立门户?
李朝风先前那番慈和的笑容原本就是贴在脸上的假面,想要作出一副长辈的体面。此刻不笑了,眼睛里透出几分平日里身居高位受人侍奉的威压,倒显得真实。
大师兄觉得不妙,沉声道:“仙师……”
女童先坐不住了:“师父好心好意,这便是雁阳派的待客之道吗?”
男童紧跟上附和:“无理,真是无理!”
小孩儿嗓音天生有些尖锐,三师兄下意识想要捂耳朵,但还是忍住了这样失礼的动作。大师兄正欲开口,被二师兄一掌按住肩膀,像被定了身一样,立时动弹不得。为着师门最后一点颜面,两人到底没有当着外人面大打出手。
李朝风一抬手,让两个聒噪还想继续打抱不平的道童闭上嘴。
“天有不测风云,”他平静道,“月逐君走得突然。不管怎么说,还是我来晚了,师侄。”
“你心情尚未平复,对我有怨也属正常。回宗修炼之事,不急在一时,你慢慢考虑。”说着他声音低下去,“我只是觉得,他的弟子,理应有更好的前程。”
“并非突然。”我说。
李朝风看着我:“什么?”
“李仙师消息不大灵通么?”
我似笑非笑道:“家师病体多年,他老人家既未树敌,也非暴毙。只是冰冻三尺,早已不复往日精神,近些年来,身体每况愈下。不知仙师今日姗姗来迟,到底是为昔日的故友情,还是所谓的……同门之谊?”
李朝风神情有些复杂:“自然是二者都有。”
说罢,他叹一口气:“你这孩子,小小年纪,这般咄咄逼人,也是学了你师父?戾气太重,我看你其他三个师兄性子倒并非如此。”
“我知道了,”受了他的批评,我无所谓地点点头,“仙师您啊,大驾光临此地,耗费功夫精力和我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想让我明白,这么多年,尽管您与家师二人毫无往来,杳无音信,但其实您心里一直惦记着呢。”
李朝风眉心多出几道褶子。
“只是,李仙师在意的或许并不是师父这个人吧?”
大师兄的灵傀立在我身后。它一动不动,也未寻主,只是挨着我,如同一位优雅而沉默的武士。
李朝风无奈地摇摇头,带着些许对晚辈的纵容:“师侄,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我与你师父之间的情分,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
“你说得不错。虽然分隔两地,但我这个做大师兄的,心里其实……从来没有放下过他。宗门琐事缠身,老宗主又是那个犟脾气。久而久之,郁结于心。师侄,你不明白,这天下无可奈何的事多了去了,人总要有取舍,又总要为过去的决断不停地后悔。只是我没想到……这回登门,竟连他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说到底,是我的不是,不怪他从未在弟子跟前提过我。”
说到最后,李朝风垂下眼睫,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一点点收紧,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那是人在感情面前都会露出的脆弱。
室内一时极静,在这一刻,也许大家都在想着师父。过了好一会儿,李朝风平复了心情,才淡淡添上下一句。
“不知师侄这里可还有什么他的遗留之物,也好让我带回去,日后睹物思人,就当全了这份挂念。”
我盯着这位突然造访的李仙师,心中颇觉荒谬。
到底还是我阅历太浅,他那张满是褶子的脸上,长吁短叹起来,竟真的让我瞧出了几分货真价实的哀伤。
“什么遗留之物,能比得上师父当年离开贵宗时,留下的东西多?”我跟上他的话,“师父他老人家这些年两袖空空,不及当年风光,恐怕要让仙师失望了。”
在这件事上,我的三位师兄显然也意识到了不对劲,选择跟我统一阵营,一起装傻。
笑话,我们自己人都还没分明白呢。你又是哪个角落冒出来的还没入土的老东西,煽情了几句手就伸得这样远。蚊子也不只叮着一处咬,怎么太微上宗就总逮着师父薅?
三师兄试探着开口:“师父生前,起居都是由晚辈一并包揽。生前为数不多的随身之物,大部分已都随他老人家而消散了。”
修为到了一定境界的修士,物也沾上了灵,听得懂主人的意愿。主人离世,它们也有它们的选择,由不得他们这些做弟子的说了算。
女童眼泪汪汪地说:“我师父自从听闻噩耗,已经茶饭不思多日。为了亲自来蒲山看一眼,不知推了多少宗门事务……”
男童不死心地追着我问:“小道长,就真的一样也找不到了吗?”
也许李朝风的话让他有所触动,大师兄说:“仙师,我这师弟平日虽然不靠谱,但涉及师父的事,却是一向慎重,不敢妄言。”
二师兄看了那男童一眼,无情地开口:“造化弄人。”
李朝风徐徐吐出一口气:“如此,也只能说,一切早有定数。诸位师侄,话已至此,还是不愿同我一起回宗吗?”
绕来绕去,还是绕回了最初的问题。
女童男童抱在一起,一起看着我,仿佛我接下来要是再说一个不字,就是天大的坏人。
“孟霁既是雁阳派弟子,就不会再转投他派。”我笑了笑,虽然不理解他为何一直纠缠,但还算是认真地了结了这个问题。
又看着那两个小孩说:“更何况,跟仙师回了宗,不会也要被炼成那样乖巧的人傀吧?”
“……”
一时间,除了李朝风和大师兄,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密不透风地落在了这一唱一和的两个道童身上。
我知道大师兄在看我,还想告诉我“慎言”两个字。
一阵诡异的沉默过后,两个小童子被盯得浑身发麻,一起尖叫一声:“师父!他说什么呢!”
李朝风没在乎我的恐吓,神色忽然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他轻轻笑了一声:“连人傀都知道,看来我那师弟果然教给你过什么。大师伯学艺不精,才是要让你失望了,孟师侄。”
“……”
这个笑和先前不同,尽管一样温和、一样带着长辈的包容,但我就是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
不好的预感。
李朝风又忽然开口道:“连岁。”
女童被点了名,一个激灵,怔怔的,不叫也不动了:“师父。”
李朝风说:“还记得师父来之前说的话么?”
连岁皱巴巴的脸一点儿不敢违抗:“都记得。”
李朝风慈和地说:“那就按照师父说的去做。”
连岁磕磕绊绊地道:“可是师父,我,我害怕……万一失败了,给师父丢脸了怎么办?”
李朝风宽慰她:“不会失败,你可是师父最聪明的弟子。”
连岁的眼睛亮了有那么一瞬,几乎就要照做。然而下一瞬,她的喉咙忽然被不知何时悄步而来的灵傀猛地扼住!
连岁睁大了眼睛,看向李朝风,两只细瘦的手腕紧紧巴着灵傀铁钳般的手掌,在这力道里,常人早已瞬间毙命。
李朝风没有动,但神情之中也有一滑而过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产生的意外。
连岁喉咙里费力挤出了一点声音:“啊……”
捏不碎,灵傀另一只手的手指毫不留情地就要往她口腔里探,像要找出什么。一边找,它一边口吐人言:“不要让她成功,如果不想整座山都被毁掉的话。”
听到这句话,所有人面色陡然一变,紧跟着都动了。
然而时间却好似被无穷地放慢。
在连岁的目光与李朝风相触的那一刻,李朝风微微颔首,面带微笑地用眼神鼓励着她。
她眨了眨眼。
在这个瞬间里,没有人比她做得更快更好。
下一刻,以连岁为引,她周身忽然燃起一阵冲天烈焰!哔剥一声,距离最近的灵傀与男童蓦然被那道火焰包裹住。那火焰黏着性极强,死缠烂打地附上来,甩也甩不掉。
“啊——”
里面不知道是谁的惨叫声传出来,我骤然抬头。
火焰温度一点点攀爬,从温和到灼人再到滚烫无比,有肢体碎掉的响声噼里啪啦,眼见便要把整间屋子烧着。
李朝风一动未动,同时默不作声施以威压。他自己不走,竟也不让任何人离开这间屋子!
这间师父与我们师兄弟四个往日教习授诀、修行练功的屋子,眼见就要化为灰烬。
而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连岁做到最后一步,像疯了一样。
火势越来越猛烈,将每一个人困在了里面,双目几乎不能视物。
“丹霄入体,生魂燎祭,以通幽冥。且不伤施术者分毫,这是邪术中的邪术。”
刚刚在火中被撕碎的灵傀声音又出现在我背后。少仪握住我的手,一阵凉意从他的掌间传来,应当是属于他的灵力裹了上来。
周遭温度骤降,我听到他不慌不忙的声音,带着些看热闹的调侃之意:“哥哥,你好像有麻烦了。”
我一回头,看到了毫发无伤的少仪。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