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咚、咚、咚……”
曲霜涧换了身干净些的衣裳,面纱遮住半张脸,一大早便到衙门口敲响了登闻鼓。
“干什么干什么?”
两个衙役开了门,叉着腰走出来,嘴里还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曲霜涧一看,福了福身,说道:“民女要状告吴衡故意杀人,还望大人开堂审案。”
两人一听,走上前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对视嗤笑。
“吴衡?你说的是吴举人家的郎君吴衡?”
“正是。”
“敢问吴郎君杀了谁啊?”
“杀了八个孩子。”
当日有一孩子因饥饿晕倒在路中,吴衡的马车非但不避让,反而从孩子身上轧了过去,当场便毙了命。
其他七个孩子一见,岂能忍受,一窝蜂便冲上去将吴衡扯下马车,揍得他躺了半个月。
若非她当日听了孩子们的话没报官,也许便不会出现这样的惨剧。
因而今日无论如何她也要告倒吴衡。
可那俩衙役听了只发笑,当是听乐子玩。
“你是何许人?从事什么营生啊?”
“民女曲霜涧,大昭人……没有营生。”
“没有营生……”一人扬起了声音,“那不就是叫花子嘛!”
“还是大昭人,大昭人便回你的大昭状告去!”
“滚滚滚!”
两人拿着水火棍开始赶人,大有上刑之意。
“大昌何时有这样的律法?”
“如今有了。”
两衙役极为嚣张,两根水火棍伸到了曲霜涧脚边,不断将她逼离,最后“嘭”的一声闭了门让她撞了一鼻子灰。
可她不服,凭什么举人的郎君便可以视生命为草芥,凭什么孩子们只能无辜枉死?
她盯着朱红色的大门,双手紧握成拳,最终还是压下怒火,重新拾起鼓槌,一下比一下用力。
从昨夜至今才经历大喜大悲,淋了一夜的雨,又几乎没有进食,如今已将近虚脱,可她再一次将唇咬破,不甘就这般空手而归。
好在那扇大门很快再次打开。
“于长史,您相信我,那吉月桥真是以一人之力倾倒之。”
曲霜涧闻言,手一抖,双手顺着垂了下来,看着面前的几人。
长史于世儒双手背立跨出门槛,说话的人跟了出来,又继续:“我钻研桥梁建筑多年,定是没错的。”
此人曲霜涧见过一次,这便是工匠大家程修。
于世儒停了下来:“那你说,何人能有这样的能耐?我懿州何幸得此等仙人降临?”
程修闭了嘴:“不知。”
他将毕生所学压上,那断桥碎片中只有一处受了外力,可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究竟是哪路神仙有此等神力。
于长史显然已经不耐烦,暗想工匠大家不过如此,因而不愿再逗留。
曲霜涧瞅准机会,丢下鼓槌追了过去,一溜烟便到了于世儒面前跪了下去。
“长史大人,民女有冤,请您开堂审案。”
于世儒往下一看,这女子粗布麻衣,袖子还破了个洞,顿时横眉竖起,两眼不耐。
“你有冤大可去敲那登闻鼓,跑来我跟前做什么?”
“方才民女已经敲了半个时辰登闻鼓,可衙内却无人受理,实在是无计可施,这才惊扰了您,望长史大人海涵。”
闻言,这于长史并未转变神色,反而将宽大的袖子甩在她仰起的面上,怒道:“衙门有衙门的规矩,若谁来敲这鼓都得升堂,那得忙成什么样了?”
随后,他将曲霜涧踹至一旁,摇着肥硕的身子离去。
她捂着胯间的骨头,旧伤加新伤,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只好冲着那背影喊道:“可衙门不就是为百姓办案的吗?”
见那人并不理会,她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又说:“采花贼案久久未结,民女听闻京中派了刑部司员外郎来访,这两日便可到懿州,长史如此行事,就不怕被参个官民勾结?”
果不其然,于世儒登时变了脸色,转身而返,冷眼睨着她。
“你是在要挟本官?”
“民女只是提醒长史大人,莫要被抓住了把柄。”
他眼底闪着簇簇怒火,竖起的发丝都昭示着不悦。
曲霜涧绞着手指,见他跨步进了衙门,喊道:“升堂!”
进了衙门,曲霜涧跪在堂审官前,身后双门紧闭,顿时心中打起了鼓。
她来到懿州不久,只听闻刺史是个大公无私的,眼前这位新调任的长史却无所知。
如今刺史外出公干,州内一应事务交由长史,因而她瞧着坐在主位的于世儒,心中的担忧不减反增。
于世儒整了衣物,将惊堂木重重地往桌面上一拍,全场肃静。
“堂下女子姓甚名谁?”
曲霜涧将面纱摘下,挺直了上半身,答道:“民女曲霜涧,大昭人,因寻家姊至此。”
公堂那上位者嘀咕了句什么,一旁的法曹参军停了笔,两人对望,挤眉弄眼。
“那你要状告何人啊?”
“回大人,民女要状告吴举人之子吴衡,半月前于云安街庆云斋前使一孩子死于车轮之下,昨夜又于城郊荒废的龙泉旧庙将其余七个孩子全数斩杀。”
堂中静寂,曲霜涧声音渐大,双手交叠处紧握着右手拇指,对上长史大人老谋深算的眸子却丝毫不见惧意。
懿州不大,唯吴家一举人,京中还有个刑部司郎中的小舅子,因而各家见了无不尊敬,便也使吴衡所思之物唾手可得,所犯之事无人敢告。
曾有一小娘子被吴衡玷污后悬梁自尽,官人为其讨公道,却被打个半死丢出门来,第二日便在家中发现尸身。
她并非未曾想过此路艰难艰险,可若不争取一番,只怕百年之后无颜面对那些孩子。
于世儒闻言,向记录着案件的法曹参军使了个眼色,只见那人将笔搁回了砚台。
“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据啊?”
“吴举人府上车轮与寻常人家不同,只需验一下那孩子身上的车轮印便可,若大人觉得不够,民女还有一人证。”
“传。”
“传人证——”
只见一男子被带了上来。
“小民田福,乃庆云斋伙计。”
田福全身抖着,不停地重复着吞咽的动作,头也不敢抬起。
“田福!”于世儒打着惊堂木,问道,“你当日可看见是吴府的马车轧了一孩子?”
“小民……小民看……”他双手交叉抱着自己,猛一抬头对上于世儒散发着阴森之气的眸子,当即改了口,“小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
曲霜涧听闻此话,嘴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开,猛一转头,见他窝成一团,凑了过去。
“你莫怕,只管照实说来。”
可此刻田福已然吓破了胆,再不敢抬头,又连说了几次:“我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
他起身要往外逃,还没到门口便被两衙役抓个正着,他一口咬在手臂上,衙役吃了痛,左一下右一下,几棍打下去便呜呼咽了气。
曲霜涧看得心头一哽,她一路战战兢兢从大昭走来,路过不少国家,也见过不少腌臜事,却不曾想过公堂的“公”字上头早已连了起来成了勾结的“勾”。
发落了田福,众人把目光放回曲霜涧身上。
于世儒摸了摸胡子,勾起嘴角,将那惊堂木狠狠地砸在案上。
“来人哪!此女编造罪案,诬陷他人,扰乱公堂,杖责十板!”
方才打死田福的两衙役迅速上前来制住她,把她押在板凳上。
“你做什么!”曲霜涧挣扎着,双脚不停地往后踹,竟将两衙役震飞出二尺远。
两个衙役摸了摸自己的身子,一下子未能反应过来方才是如何被弹飞的。
她趁着两人怔愣间下了板凳,又到审案桌前跪着:“长史大人,还未验尸,岂能随意定民女的罪?”
于世儒锐利的目光扫过,将惊堂木扔了下去,正中曲霜涧额角。
“混账!连个女子都压不住,要你们有何用!”
这回曲霜涧没能再逃脱,只好认命般地趴在板凳上,任由板子落在臀部沾满血。
“三、四、五……”
刑罚过半,她咬紧了牙,满头虚汗,面上的肌肉抽搐着,眼神早已涣散。
“九、十。”
公堂中央,女子双臂垂下,闭了眼。
被丢出去时,门前众人围观,却无人敢管。
日暮西山,天色渐暗,吆喝渐止,今夜阴云蔽月,狗吠不停。
衙门前,一男子身着暗黑色长袍,将人抱走。
曲霜涧转醒时,隐约见帷帐外烛火映出男子的墨影,顿时醒了神。
“嘶!”
她动了身子,才想起自己方挨了十板子。
男人未动,侧着身子露出半截刀尖,待擦净了,才插入刀鞘中。
他转身,与曲霜涧面对面。
“你……”她看着这张熟悉的脸,一时语塞。
卫令承将汤药端过来:“喝了。”
曲霜涧掀开帷帐与他对视上,不作他疑,出乎意料的干脆,一饮而尽。
“你为何救我?”她趴了下去,手中握着翡翠双狮佩若有所思,几经挫伤,如今还是有气无力。
“还昨日之恩罢了。”
她隔着帷帐望出去,看不到他的面色,满眼都是宽阔的背影。
昨日他还喂她毒药,今日却救她于水火,真真是世事难料。
如此想着,她默声笑了笑。
“宋回诩没死吧?”她突然问。
也不知是外头钻进了风还是卫令承动作大带起了风,那烛火闪烁,将他的脸映得通红。
她的头转向墙那边,却已知他转了头。
“你身上有玉藏香,此香于几日前自吕宋国运来,别人还用不得呢。”
宋回诩为市舶使提举之子,噬爱香料,往常各国经海运送来香料,凡他看上的,便不许他人染指。
曲霜涧感觉臀部火辣辣地疼,腰处的淤青未散,更不敢妄动,只好叹了口气,又继续说:“刀上有血,你却双眉难展,所以我猜你欲杀他却未成。”
宋回诩外出时曾遇刺,此后便十分谨慎,明里暗里高手如云,仅凭卫令承一人,能伤他已是难得。
卫令承眼锋凌厉,刀出半鞘又归位,最后放至桌面,直指曲霜涧。
“怎么,你又要去衙门告发我?”
谁知她将脸换了个方向,漫不经心道:“作恶多端之人,死不足惜。”
那些恶贯满盈之人,她恨不得都死绝了。
许久后,她正色道:“我帮你杀了宋回诩,你帮我解决吴衡,如何?”
此前,她还坚信世上有公道,如今她仍信,可心知公道不在公堂之上,而在于手中的利刃。
今日这十板子,便是她买的教训。
卫令承站了起来,起身开了半扇窗,冰冷的晚风将他吹得愈发精神。
“你凭什么相信我能杀了吴衡?”
“我会让吴衡杀了宋回诩,届时上公堂,便只能靠你了,卫大人。”
须臾间,他的眸底划过一丝厉芒,霍然出现在曲霜涧眼前,掐住她的后颈。
“你既知宋回诩身上有玉藏香,又能这么快识破我的身份,究竟是何人?”
虽说是掐着后颈,可整个脖子被压在床上,终归是不通畅。
好在卫令承并未发全力,她稍稍用力便挣开了去,艰难地远离他。
“你有所不知,在懿州,叫花子堪比探子。”
“听闻采花贼之案久不能结,京中派了刑部司员外郎来访,姓卫。”
“你没有懿州的口音,身上的衣物为浮云锦,京中盛行而京外少有,便想你是京城来的,昨日你所杀之人为懿州参军,我分明听见他喊你卫令承。”
见他转身坐到茶桌旁,曲霜涧才蜗牛般爬回原先的位置,“等候发落”。
吴衡是会些功夫的,寻常人奈何不了他,若想在公堂之上让他伏法,须得有个强大的靠山,否则便如今日一般,她半条命都要丢了,却连吴衡的面都未曾见到。
末了,她听见卫令承说:“七日后,我要见到宋回诩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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