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吧,快点答应吧。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给予的了。
就这样,一笔勾销。
沈念仰着脸,眼尾那颗小痣就像是溢出的泪珠,他像是痛苦的。
晏止行顿住了。
他起身,以一个绝对俯视的姿态凝望沈念片刻,忽地俯身掐住沈念下巴。
那弧度尖尖的,就算被他养了这么久,身上也没能再多出一两肉来。
他问沈念:“你是清醒的吗?”
沈念没有开口,只是静静望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眸,此时此刻沉静得像是早春山间的晨雾。
那几根纤细的手指仍挂在他腕骨间,像是柔弱的依附,也像是大胆的引诱。
于是,晏止行便倏地笑了。
他坐在床边,手指慢慢放松,最后,以一个不知是保护还是桎梏的姿态落到沈念颈项间。
他说:“乖,闭眼。”
那是个睡前故事,一切从海底开始。
身为人鱼与人类的孩子,小人鱼拥有世界上最美丽的长发与最动听的嗓音,任何人都会为他沉醉。
清澈见底的温暖浅海,黑暗沉寂的冰冷深海,激流涌动的危险深湾……无一不对他敞开怀抱。
可他的父亲却痛恨他另一半的血脉,将他困缚,囚他于海中心的孤岛。
无人夸赞那更胜月色的银色长发,无人倾听那宛若天籁的华丽喉嗓。
直到某日,人类的王子流落于此,于夜色下窥见人鱼模样。
他被那异于常人的美丽鱼尾吸引,也惊艳于那张非人的精致脸庞。
于是,人类的王子低下头颅,向人鱼诉说自己的痛苦与不堪,向人鱼祈求从未得到过的怜悯与爱意。
他精心编制华美的谎言,要人鱼舍去轻云般的尾纱,割掉月光般的长发,同他去往人类世界。
人鱼被谎言蛊惑,决绝地潜入海底,向巫师求来化腿的药物,代价则是余生都在刀尖起舞。
他第一次踏入人类的世界,见证了繁华与凋零,也见证王子踏着骨血登上王位,他疲倦了。
他开始想念大海,开始想念浪花涌起时的白潮,开始想念海螺在身边吹响的歌谣。
于是,某个无光的夜晚,人鱼踏上了归乡的旅途。
他走过干涸的大地,踏过沸腾的岩浆,甩掉追来的卫兵,最终窥见了熟悉的深蓝。
但他早已失去鱼尾与长发,不被海洋容纳,不被同类接受,只能徘徊于白沙滩之上,永远眺望着远方的王国与深处的家园。
故事到此为止。
房间中一片寂静。
沈念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小半张脸,过了很久,才极为缓慢地眨了下眼。
“我……是故事里的那条人鱼吗?”
“是。”
晏止行承认得很坦荡,他伸手,指腹轻轻擦过沈念眼角,似有湿意,也像是错觉。
那双漂亮的眼,此刻却有些黯淡了。
沈念将自己又往被子里缩了缩,他难得退缩了,眼睫也低着,过了几秒,才鼓起勇气重新开口,问:“故事的结局……是您对我的惩罚吗?”
晏止行垂眼望他,只问:“你犯了什么错?”
“我……”沈念迟疑了。
唇微微抿起,越来越用力,最后甚至有些发白。
而晏止行始终凝视着他,要他说出那个答案。
可这太难了。
……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发生。
让他留在那个雪夜好了。
就像人鱼永远留在白沙滩上。
他眼睫越来越低,直到脑袋顶上忽然传来另一人的声音。
“你是指,”晏止行表情很淡,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般漠不在意,“你与父亲的关系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单纯,雪地里的那次相遇……”
“也只是,蓄谋已久?”
他声音很轻,可仿若惊雷炸响在沈念耳边,晏止行望过来,目光里满是审视。
沈念竟瑟缩了一下。
他被晏止行优待了太久太久,哪怕早听闻这人心狠手黑、让人忌惮,却也从来没有直面过。
晏止行在他面前,纵然有过强硬的姿态,可最后总会俯下身,为他捧一朵玫瑰。
他被吓到了,嗫嚅着说:“不是这样的……”
目光带着点点无意识的祈求,他望着晏止行,重复了一遍:“我没有。”
晏止行垂眼望着他,从颤抖的、沾了泪的眼睫,一直到被咬得泛白的唇。
他终于笑了,伸手捧起沈念的脸,与他额头相抵。
属于另一人的体温传过来,沈念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人,听到对方嗓音中含着轻笑,带着哑意,告诉他说:“没关系,念念,我不在意。”
“……什么?”
“我说,我不在意。”
晏止行眼底都盛着温柔的笑意,指腹轻轻抚过沈念脸庞,又托起他下巴,要他抬头,要他与自己对视。
“念念,乖念念,”他声音也是柔和的,无端让人联想起故事里在月色下诱骗人鱼时的王子。
“你骗我的、瞒我的,我都不在意。”
沈念终于要受不了了。
从来没有人是这样的。
……为什么,会这样?
他困惑又茫然,自从母亲死后,再也没有人这样对过他。
他能支付得起的、对他来讲最珍贵的东西,也被晏止行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
晏止行……究竟想要什么?
沈念看不透,他只是本能地瑟缩着身体,像是察觉到危险的猎物,可最终还是被猎食者所蒙骗,颤着声音问:“为什么?”
“为什么?”
晏止行伸手轻轻勾起他下巴,让他与自己对视。
沈念又一次撞入了那双幽深的眼眸,他从中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自己,正溺毙于此。
“因为,你正注视着我。”
——也只注视着我。
沈念颤抖起来,他像是受不了了一样,伸手握住晏止行手腕,他无法理解这个结果,整个人困惑又无助,浑身都在微微发抖,而晏止行回握住了他的手。
“不要怕。”
这三个字仿佛有什么魔力,沈念奇异地安静下来了,他仰头静静望着晏止行,终于痛苦地做出承诺:“我会……努力的。”
努力想明白晏止行想要的,并努力将自己所能给予的一切,都给予晏止行。
这已经是沈念能想象出来的,最公平的方式了。
晏止行垂眼望他,眸光奇异,动作也温柔,抚摸他头发时,动作就像是在抚摸一只终于对人类摊开肚皮的小猫。
“乖。”
-
温热的水带走所有疲惫,耳边水流声不绝,这让他感到安心与舒适。
沈念站在水雾弥漫的浴室中,抬眼望着镜中眼尾还带着残红的自己。
他恍惚了一下。
上一次这样注视自己,还是刚住进晏家的那一天。
不过半个多月时间……太快了。
水汽在镜面凝结成珠,到达某个节点时,终于承受不住般落下来,镜中人的脸颊便像是流下两行清泪。
但表情却并非是痛苦。
沈念怔怔伸手,指腹轻轻擦过眼角,触到了些微的湿润。
刷过牙,裹着浴巾出来时,晏止行仍在沙发上,面前摆着一台电脑,大概是在忙公务。
见他出来,便很自然地拿起吹风机,为他吹头发。
暖风呼呼,运行时的声音盖过了一切。
……就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都像原来那般。
沈念有些恍神。
穿插在发缝中的手指轻柔,吹风机的风力也适宜,室内温暖,沈念昏昏欲睡。
到最后,他几乎已经失去了意识,连晏止行收起吹风机,又将他抱起,径直走向床铺的动静都没有察觉。
只是,当骤然离开那温暖怀抱,接触到冰冷被褥时,他还是控制不住地惊醒,那双眼还迷茫,可指尖已经拽住晏止行衣角。
他看上去快要哭了,粉唇微微开合。
晏止行贴近,便听到了他在喃喃的那几个字。
他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乖孩子。”
晏止行垂眼望着他,那眼皮纤薄,微微颤动着,可怜极了。
他伸手,像是怜惜,拢住那不安颤动的眼睫。
——其实故事并未讲完。
在最后的最后,绝望的人鱼被巫师拖入海底,腥咸的眼泪混入大海,无人知晓。
而与王子有着同样面庞的巫师拥住他,吻住他。
他们永远地生活在一起。
这才是故事的结局。
晏止行俯身,在沈念唇上落下很轻的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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