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冉错愕抬眸，对上齐暮川看不出什么情绪的眸子——
“姑娘，我炖了些鲜银耳，你可要尝尝？”
敲门声兀的响起。
荷花在门外等了片刻，以为姑娘睡着正欲离开，却见房门推开细细一道门缝，言冉探出手，只接了一碗银耳，又合上了门。
荷花炖的鲜银耳香甜可口，齐暮川腹中空空，很快便喝完一碗。
“齐公子不打算从我这衣橱里出来？”
“……挺好的，这里。”
齐暮川微微阖眼，反靠在橱壁上，“我已拿了账簿，可去驻北将军处调兵，赶在明日午后使团抵达之时，起兵剿匪。”
起兵，剿匪。
听见这四个字，言冉起了一阵寒战。
好像看见了血流漫天、哀嚎遍野，看见了冲锋陷阵的将士，也看见了他们身后苦守无助的家人。
最终还是看向齐暮川。
“我还记得去匪寨的路，那是齐蒙山山匪的前哨寨，山匪人数众多，为免伤及自己人，我想前哨寨里大抵会有他们的布防图。”
齐暮川的睫毛轻颤了颤，却还是微阖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可带公子去匪寨一探。”
言冉默了默，确认自己当日在山匪酒窖醒来，看见的酒坛上都贴有一个“云”字。
“我曾瞧见山匪酒窖内的酒水，均是城内云记酒楼所供，不知道酒楼掌柜是与山匪有利益往来，还是被迫为之。公子可去一探，明日清晨我们若能以送酒水为由进入匪寨，则可事半功倍。”
齐暮川终于睁开眼，冷冷清清的眉目里夹杂着说不清的情绪。
这些事情原本与言姑娘无关，是他几番搅扰才至此境地，上匪寨乃万分危险之事，万不可让她随自己冒险。
挪了挪身体，终于从衣橱里走出。
“……言姑娘可画一张地图予我，我自想办法去匪寨一探。”
“……”
……画地图？
言冉错愕。
画地图是不可能画的，她根本、完全、彻底，就不会作画。
可若直接推脱说不会，未免有失大家闺秀的身份……
“这……着实难以明说，还是我亲带公子去为好。”言冉欠身，又行至靠着屋后的窗棂旁，推开细缝，四下看了看。
这里靠近院墙，往常都是无人的。
“时辰不早了，公子还是早些离开，快些做好准备。”
见齐暮川立在原地不动，言冉急急上前，径直抓起了手腕，推至窗边。
“公子从这里离开，明日备好马车，卯时一刻，我们城门口见。”
说着就朝窗口推攘着齐暮川，可后者猛地回身，一手抓起女子细腕，一双寒潭般的眸子仿佛想要看穿言冉——
“为何帮我至此？”
“……”
为何……似乎就是下意识就想这样做……
“不是帮公子，”言冉掰开齐暮川的手，清亮的眼中眸光闪烁，“我，我不愿见涂炭生灵，不愿见无辜之人枉死。”
--
言冉又做梦了。
梦见战火纷飞，一批批将士冲锋上前，血洒当场，又一批批高声呐喊、踏尸而上。无论她怎么叫喊、阻止，无人听，亦无人信。
惊醒之时，天色尚暗。
“姑娘可是做噩梦了？”同屋陪睡的荷花揉着惺忪睡眼，喃喃询问。
言冉摇摇头，正欲再次躺下，却听一阵急促敲门声响起。
“姑娘，言姑娘，刺史夫人来了，说是寻你。”
刺史夫人？
深夜急来，必定有重要事情。
言冉起身，随意披了件衣裳，命荷花掌灯，她亲去开了门房。
房门一开，哭肿了双眼的刺史夫人竟作势就要跪下——
“夫人！”言冉一把扶住。
还好她力大，半拖半抱着将刺史夫人扶进屋中，又命荷花等丫鬟都出去候着。
“若卿，若卿啊，你快救救宁儿……”
刺史夫人泣不成声，半个完整的句子也说不来，一旁随她同来的丫鬟一把跪地，正是前日洛阳街见过的那个。
“言姑娘，今日入夜我家小姐带了一包银两偷偷摸出了府，说是去见见冯公子就回，之后一直未归……”
“……冯衍？”
莫非是白日偷欢被她撞破，才又寻了晚上？
“那便此刻随我去寻冯衍，问问清楚。”
言冉说着就要动身，却又被刺史夫人一把拉住。
“不是，若卿，是山匪，山匪……”
见自家夫人说不明白，丫鬟又开口道：
“言姑娘，今日我家小姐在姑娘这里受了气，偷偷摸去老爷书房拿了什么重要信物，说是去与山匪做交易，要，要给言姑娘一点颜色看看……”
“……她不让我跟着，说有冯公子在，定会护着她。可已过夜半，我左等右等也没等到小姐回来，怕是，怕是出了事。”
……原来如此，事情竟是因自己而起。
“若卿啊，你可有办法？”刺史夫人的情绪似乎稍微平复了些，“我去找了老爷，刺史，他，他居然不管啊……他说宁儿活该，私入书房，屡教不改，让她生死由命……你说你识得，可信之人……”
言冉心中微叹，那可信之人如今也怕是焦头烂额了。
“夫人，我们先去寻冯衍，无论如何，他都是最后见过司徒姑娘的人。”
言冉扶起刺史夫人，向冯衍卧房行去。
一行人闹闹嚷嚷，也吵醒了钱氏。
推开冯衍房门时，他正瑟缩在被子里发抖。
“冯衍！你竟在家中！我女儿呢！宁儿呢！”刺史夫人冲上前，揪住冯衍衣裳，大声嘶吼。
钱氏已大略知道前因，却不知后果，不知司徒姑娘落难，还扬着笑容去拉扯刺史夫人，“哎呀，林姐姐，事已至此——”
“你闭嘴！都是你教的好儿子！勾引我家宁儿，还将她骗了出去！如今我家宁儿生死不明，若她出了事，我定要你儿子赔命！”
……生死不明？
……赔命？
这是什么情况……
钱氏噤了声。
言冉一把将冯衍拖拽到地上，厉声问道：“冯衍，司徒嘉宁呢！”
“我……我不是，不怪我啊！”
冯衍竟跪了下来，朝着众人连磕几个头，“……我今日是约了司徒姑娘，原想着带她去客栈。可司徒姑娘她不要啊，她说，她说她爹，刺史大人在那齐蒙山设的哨所里，备了许多外域异香，可驱猛兽，若是人闻着……便会欲生欲死，最合适做，那**之事。”
他偷偷看了眼刺史夫人，又磕了一个。
“真，真是司徒姑娘说的啊……我，我随她去了，可，可刚完事，山匪就突然出现了……那司徒姑娘她竟不怕，她不知从哪儿就拿出一包银子，还有一块什么牌子就主动去和山匪交谈……对，牌子，娘，咱们之前不是——”
“你闭嘴！”
见冯衍差点说出此前陷害言若卿之事，钱氏厉声训斥，“快说，之后司徒姑娘呢！”
“就，就是山匪看了一眼牌子就，就丢了，说是假的，然后他们就开始对司徒姑娘动手动脚，我太害怕……”
“你就独自上马车溜了？”言冉质问。
“我真的太害怕，那些山匪都拿着刀，刀上还有血……不是，我是个男人，我要是落入山匪手中，那肯定会死，宁儿她，她模样好看，山匪也不会杀了她，顶多就——”
“啪！”
言冉一掌抽去，冯衍被扇得翻倒在地。
“夫人！”身后丫鬟一声惊呼。
回头看去，刺史夫人已过度伤心昏厥在地。
“去，请大夫。”言冉吩咐，又蓦得起身，郑重看向荷花，“荷花，扶刺史夫人回我的房间，仔细照顾，若她醒来，一定要把她留在屋内，你需寸步不离。”
钱氏跌坐在地，茫然看着眼前发号指令的女子，这还是那个柔柔弱弱的孤女吗……
言冉只冷冷扫过钱氏与冯衍二人。
扯了缕布匹，抬手束起披在身后的长发。
快步行至后院，一跃上马，向城门疾驰而去。
此刻离约定时间尚早，但自己先去等待，齐公子一到便能出发，能早一刻是一刻吧。
行至城门处，言冉呵停马匹，却见已有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齐暮川一身粗布短褂，斜靠在马车上小憩，似是听见声响，起身抬眸张望——
只见带着面纱的少女，坐于骏马之上，长发束起，飒飒英姿。
“齐公子。”言冉翻身下马，“事情有变，路上说。”
正说着，她已然跃上车，一头钻进车厢，车厢内堆放了数十个酒坛，怕被磕碰，都用木架固定着，缝隙中还塞满了柔软棉花。
齐暮川也不耽搁，策马启程。
“齐公子，刺史长女司徒嘉宁被山匪所抓，我猜测大抵还是前哨匪寨的那一帮人，若顺利混进匪寨，还望公子帮忙留心一二。”
司徒嘉宁？
齐暮川皱了皱眉，是那夜撞见的刁蛮女子。
“她为何被抓？”
“事情说来话长，她虽蛮横无理，但却也是刺史夫人的命根子，我……”言冉握了握拳，司徒嘉宁存了害人之心却反被害，可以说是自食恶果，她并不同情。
但是，看着刺史夫人为女儿哭得肝肠寸断，她又总觉于心不忍，好像看见了自己的娘亲。
明明都已经不记得自己娘亲是什么模样，是何人，又在何处……
“我明白了。”齐暮川郑重道，“若能救，我定救下。”
“……多谢。”
急速前进的马车扬起一路灰尘。
言冉待在车厢内，总觉心中惴惴不安，干脆掀开车帘，与齐暮川并排而坐。
他挽起衣袖，紧握缰绳，面色一如既往地沉静、冷清。
“齐公子。”
“嗯？”
“若此事结束，我定与你大醉一场。”
齐暮川有些诧异，忽然感觉这一刻的言冉好像变了个人，又觉得她好像就该是这个样子。
“好，大醉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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