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半夜,有一声轻咳。
在蒲团上合衣打盹的谭香惊醒过来。她拧拧自己快麻木的脸,跑到床栏边。
皇帝翻个身,背对着她。谭香静待片刻,蹑手蹑脚再退到原位。
偌大宫殿晚上冷,但谭香找不到多余衣服御寒。她只能拉下半张纱帘,打个结披在肩背之上。
因皇帝病情隐秘,正借着闭关之名将养。谭香权当御前宫女,伺候病人已是三天三夜。御医中仅有位老态龙钟的太医来看过。谭香旁观蔡述和老太医絮语,觉得他们之间极为熟捻。
老太医嘱咐谭香要安静,绝不能让皇帝梦靥。凡药食饮水,都由哑巴老宦官送来。
蔡述等第二夜过了,便照常还府。反正皇帝闭关时,一切本来就由内阁来处理。
他临走前,谭香问:“我几时可回东宫?”
蔡述反问道:“哪里更要紧?”
天底下,自然是皇帝最要紧。谭香没奈何,只好尽心服侍皇帝,希望他早点病愈。
这时,皇帝又清咳了一声,谭香再快步回到床前。
皇帝看了她一眼,谭香唤道:“万岁?”
皇帝似乎才认出她,将一双枯瘦白皙的手伸出被子:“朕还当是只披纱的刺猬精——原来是你。”
谭香跪下道:“万岁恕罪。妾这就脱下来。”
皇帝面上严肃,说话带了笑音:“罢了。这扯来扯去,成何体统?”
谭香心想:我这么个身份来伺候您,本来是不成体统。
皇帝似看透她的心思:“你是否盼望回孩子们那边?”
谭香垂头:“那……还是万岁要紧。”
皇帝望着自己那双手道:“朕已没事了——自己知道。只不过还是走错了,虽说是九重至尊,毕竟**凡胎。既然信缘,便该认命。不应去修炼神仙求所谓的长生。当年蔡贵妃在此地问朕:能否释怀过去心系天下,让她倾听朕的心事。朕知道以她的脾气,是想太久了才开口,问也只会问一次。朕直言回答:已经迟了。今晚记起来……那时还是不算迟的,现在倒是真迟了……”
谭香忍不住说:“不迟不迟。万岁,人要真有心,永远不迟吧。”
皇帝叹息:“迟了。儿子都交予别人教养,不像朕。如今为江山盘算万年之计,终究……”
谭香琢磨,这是对宝宝不太满意呢?
她连忙道:“宝宝还小嘛。将来长大了兴许像万岁?他聪明,心大,对您有孝心!”
皇帝兀自叹息:“你哪里知道……?”
谭香大胆宽慰:“那不像也行吧!反正不是每对父子像。我儿子苏密行事就不怎么像他爹。”
皇帝道:“蔡述父子类似,因此当得贤明相国。”
谭香忍不住插嘴:“那不是好事。妾身从民间来,从没听到谁夸他们父子哩。”
皇帝淡淡一哂,不再说话。谭香等皇帝睡着,才捂嘴打个呵欠,坐到蒲团上盘腿。
她再醒过来,还是有人推他。她睁开眼,看到范忠站在面前。
数日不见,范忠苍老了许多。
“范爷爷?”
范忠以手噤声,请谭香到殿外说话。
谭香原原本本讲了皇帝病况,急切问:“爷爷如何还宫了?老太太的身体怎么样?”
范忠说:“我虽在宫外,宫内消息自有途径。至于老妻的身体……是一天天的拖吧……毕竟人在宫中,身子不是自己的。万岁之事先于家人,这是你我的本分。”
谭香泫然。
范忠说:“天亮你便回到东宫去。你的功劳万岁自会记得,但是万万不可漏口风。”
天亮时,谭香便被一顶软轿送回东宫。
孩子们见了谭香,欢欣鼓舞,可其他人全都面色张皇。
宝宝跺脚说:“葛大娘说你家去了。可总得说一声才过得去吧……连苏密都不管了?”
苏密委委屈屈,咬着谭香耳朵:“娘,你去哪了?”
谭香不敢多说,答应赔给他们俩一人一辆掌中木轮车。
她合十说:“怪我不周到。你们这两日下学了不用做功课,好不好?”
孩子们听了自然一百个好。
葛大娘道:“薛师傅倒还好,只怕状元师傅严。今日是薛师傅家祭,他已告了假。”
谭香道:“我自去和沈大哥讲。”
她趁着孩子们追逐,替他们整理荷包,宝宝荷包里有只死蜥蜴,风干的肉渣,还有一块碎瓷片。苏密荷包里收有个先帝万寿节特制的金币,半块李廷圭制墨,还有一张书中刻的花鸟图。
她察觉葛大娘在旁神情闪烁,忙问:“大娘,我不在时还有波折?”
葛大娘凑耳:“昨日凡是与侯贵亲厚些太监包括管他的郑公公,全被带走了。深夜里司礼监的人来传话:说是因他们侍候不恭,一律杖杀。再有效尤者,将夷灭亲族。太瘆人了,才几天……这么多人没了……我整宿没睡着,好在你回来……不然我这身子骨不知还能撑到几时……我怎么从蔡府里来了这地方啊……”
谭香颤抖,她瞧眼孩子,挺起身板道:“大娘不怕。有我呢。”
正说话间,小梅子捧着朱盘,径直穿过院落高声说:“圣旨到。”
谭香领着一众人跪接,小梅子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东宫保姆谭香,敏给(ji)克勤,朴直忠厚。即日起,谭香可参六尚事。钦此。”
谭香听了发愣,她连“六尚”都说不全,倒是怎么个“参”法?
她匍匐道:“谭香接旨,谢主隆恩。”
葛大娘扯了谭香袖子,提醒她给小梅子送蔡府备好的礼物荷包。
谭香心不甘情不愿的拿了个,在树荫下丢给小梅子。愤愤不平想:此人倒置身局外,白丢了许多性命。
小梅子收了说:“谢了。咱俩好不容易过了这一劫,以后可得互相照应着。我俩不必互相喜欢,只都想活得久些活得好些,是不是?虽我比你大几岁,但喊你谭姐姐我一点都不嫌弃。咱宫里几十年没有女官可以过问‘六尚’了,姐姐你有了这头衔,哪怕拿根鸡毛,大伙都得当是令箭……谁都知道你得到圣眷啦。”
谭香拢着袖子,柳眉倒竖:“呸,你休胡说!”
小梅子笑嘻嘻:“哟,你还不高兴?好,再透露给你个消息,才刚我听见万岁教范公公拟旨,升蔡阁老当太子少傅了。”
谭香并不关心。她闻到小梅子光洁脸上香膏味,突然想到了当年**县中那位衙内……
小梅子乍舌:“你不明白?嗯,东宫稳如磐石乃国中好事啊。”
谭香恨不得立刻赶这人出去,似笑非笑道:“咱们好一对奴才,白眉赤眼说甚么太子位?你再说,我告诉万岁去!”
小梅子被唬了一跳,拱手连说“姐姐饶我”,落荒而逃。
宝宝跑过来问谭香:“香妈,你何时变成了那人的姐姐了?”
谭香叹了口气说:“我不知道。不过宫里像他那样人大约是很多的。”她蹲下身子,拉着宝宝手,说:“你当个太子,第一要懂得孝顺。对万岁身边伺候的人……无论哪个,都得尊重。”
宝宝点点头。谭香叉腰站在树下许久,终于长出口气,拉起宝宝手往书房去了。
说来奇怪,这天沈凝教授时显得心事重重,只教孩子们温旧书。
做师傅的如此,当学生自然乐得偷懒。上完了课,谭香叫葛大娘带着孩子们去吃点心。
她看沈凝尚坐在那里整理笔砚心不在焉,不禁问他:“沈大哥,你有心事?”
她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宫女太监即刻缩头隐身,见她像见了鬼符。
平日里虽沈凝常来往东宫,但谭香还是首次能和他这样说话。
沈凝瞅她:“谭香,你前两天真回家了么?我叫娘子去看过你—你并不在家。”
谭香摇头,她指自己心口,两手一摊,再指自己嘴,摇头。
沈凝苦笑:“我懂,不问了。只苏韧不在京中,你我都少了可商量的人,所以不独你为难吧。”
谭香听了苏韧名,皱了鼻子,半认真说:“那我们合力把苏韧早点弄回来吧!”
沈凝道:“我也是这个主意。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眼前便有两件事。你离了几日,想必不知道履霜社和锦衣卫衙门闹起来了吧。”
谭香隐约晓得,履霜社是进士才子们的文会,苏韧曾赴过会。但是锦衣卫,她想到宝翔……
她说:“吓,这一文一武的八竿子也打不着吧。”
沈凝说:“不然。履霜社欲在京都的‘东篱下’酒楼开秋蟹宴,为从江南回来的杨学士压惊。结果当天锦衣卫的人先占了场子,说是他们早定好这天吃蟹聚会。有喝醉了的锦衣卫与社友一言不合扭打起来。双方闹到顺天府衙,肇事者全数扣押。成国公蓝辛和翰林院掌院全到顺天府理论,虽然人都放还,可履霜社非要争个曲直,定要锦衣卫道歉。锦衣卫的意思是:开门的酒楼谁都可以包。所以此事京里沸沸扬扬,儒林的朋友们大不平。”
谭香感慨道:“我的天,这帮人太空了!咱们乡下稻田里河帮里,一串串小蟹可好吃。京里蟹卖到那天价,还能变成蟠桃宴美味不成?既是为了作诗,本来对花吃吃蟹当然开心。可若没得吃,读书人换个地方喝杯清茶,诗还不是照做?锦衣卫那些家伙喝高了—哪怕太上老君他都敢打,何必对面顶?如今人都放了,两边本不是一路,偏要谁对谁错累不?即便万岁谕旨要锦衣卫道歉,他们还是面服心不服。要我说,大家退一步。怪也怪那‘东篱下’的掌柜,双方闹腾时该把他拉来好好问问。咱们乡下一家受得两家聘的滑头多了,看他到底有没有耍花活?”
沈凝听她发鸿论,挑了眉毛,像是甚为惊奇。
他面容渐渐缓和,说:“要都如你这般,世间哪里还有风波?只是群情激愤时,谁还能问清。大伙气不过要联名上书,我推辞不开。锦衣卫在江南被拆台还不知收敛,是该敲打的时候了。”
谭香寻思:敲打锦衣卫,对履霜社的众人有何好处呢?
她一直认为苏韧与沈凝是好朋友,因此郑重劝说:“沈大哥,你是状元,万岁看重你。他们上书若拉上你,你便当了出头鸟儿。阿墨常说你老实。老实人不生是非,但躲不来。如今好比两小孩吵嘴,你因为认识一家就帮这家,可万岁为江南心烦,刚消停下来,再为那几只蟹闹得堵心?不像话!你要说便直接对万岁说。那些见不着万岁的,才会联名上书,你夹在里头算甚么?非但帮不了,只有教万岁更生气罢了。”
沈凝听得入神,脸上有丝笑:“谭香,你的话有理,还挺得苏韧真传。只他说话裹着一层层棉,你上来便是一棒槌!”
谭香将孩子功课叠好:“我跟你一样老实人。只委屈了阿墨那玲珑心,当年和我配成了双。”
沈凝道:“若是让苏韧来说,他怎会是委屈?只是你身在东宫之中,要多珍重。我娘子近来常念叨你……”
“多谢你娘子,赶明儿我去看她和小姑娘。你方才说有两件烦心……?”
沈凝犹豫片刻,强作精神道:“那倒不是大事。十天之后乃先帝冥诞,万岁遣了正副使去遏陵。我当副使,正的乃是蔡述。”
谭香想了想说:“ 去啊!他还能生吃了你?……一起去拜先帝,你担心啥?”
沈凝答:“我不擅应酬。蔡述与我实在是南辕北辙。当年先岳父和蔡文献倒有往来。然而经过那么多事,老一辈全不在了。何况家父生前因为江南大案牵涉到我,便和蔡家疏远起来,说‘志不同道不合’……”
谭香本不想说这茬,但正逢机会,她实说了:“你们‘志不同道不合’么?未必啊。沈大哥,你是太子师傅,他是太子舅舅。你们不都是为了保护好太子么?连带我都是一条道上的人。无论喜欢不喜欢,只是大家都有一样在意的事罢了。蔡述要你违背良心或对国家不好,你自然不能顺他。但宝宝转眼长大了,所以你们两个至少和和气气,孩子才能安心。不是么?”
沈凝侧脸沉思,未置可否。
谭香将心比心,想沈蔡二位均出生在豪门,自然随心所欲。
要让沈凝和蔡述从容相处真是不易。如果换作苏韧,凡事便要顺畅多了。
她虽在宫中历劫,却不想让苏韧担心。哪晓得丈夫在江南为官,也是险象环生。
话说那夜苏韧难得醉一回。次日起来头昏脑胀,只得用凉水洗脸,处理了一堆应天府公务。
他心想:喝酒误事,以后即便应酬,岂可贪杯?
朦胧中,他记得有什么尚未妥帖,但忙起来又忘了。
苏韧对别人随机应变,而对自己—一丝一毫均要在掌握之中,容不得出错。
所以他更为自责,暗悔了几日。再参加府内的宴席,他均滴酒不沾,只让门子在他面前的酒壶里装好清水充个场面。
到了第四天,他正和方川坐谈应天府的水利。厨下按照苏韧吩咐,从简做了顿午餐。
桌上是长鱼面,糟鹅掌,玫瑰饼,金橙茶。
苏韧吃着,想起从前和方川在吏部对吃咸菜的日子,恍如隔世。
只听方川笑道:“哎,各地堤坝年年修,每回都夸耀三十年计甚至百年计,可长江照旧常泛滥!怪江龙王不守规矩?实则**居多。”
苏韧说:“说三十年的顶不了十年。说百年计的,至多二十年。倒不是缺钱,是一层隔着一层,到最后全都是不齐全的活。偏年景不好,北方风沙南方水患,不知再过一千年,此世上能不能再住人。”
方川放下筷子道:“大人还能想到一千年?再过一两百年,和我们这样人都全无关系。人只能看子看孙,再后来管不着了。”
苏韧微笑而已。
饭后,江齐提着个木盒进来。说山寺里弘清师傅派个沙弥来,送给苏韧寺里新做好净素月饼。
苏韧听到弘清,莫名皱眉,他打开食盒,里面是弘清拜上的谢帖。
苏韧读了,抽了口气,问江齐何时送去的抄经?
“大人不记得了?那夜大人有些醉……小的半夜跑马送去的,大师傅还奇怪为何那时敲门。”
苏韧只想起隐约情景。他面色一变,立刻教江齐备好马车,他要微服去山寺一次。
苏韧心中有隐秘。所以他一直对于文扎极其留心。若是醉中草书,恐有不慎之处。所以他决定防微杜渐。
到了山寺,他匆匆下车,顺着石阶攀行。到山门,他和一位持手杖戴笠帽的僧侣擦肩而过。
那僧侣见了苏韧,脚步一滞。苏韧以为是寺中熟人,对视一看,是陌生的脸。
那僧人对苏韧合掌,才慢慢走下山去。
弘清见了苏韧,奇道:“苏施主有心逍遥世外了?”
苏韧将他拉到一边,低声说:“那夜叫人送来的题字……像是没盖章,对先师不敬。拿来与我再看。”
弘清道:“既然咱们是俗世中人,何必讲究印鉴?我看那两行写得潇洒,不必盖了。”
苏韧不依,弘清这才领着他到藏经楼。
苏韧见经楼内文书和典籍整理清楚,道:“大师兄,你好个心思啊。”
弘清摇头说:“我和师傅一样凡事随意。此乃一个五台山云游僧所为。几个月前他来寺中,说闻得不少抄没文书放在寺里,请求查阅,以增修为。我便答应他住在经楼中,他分门归类,不辞辛勤。昨日他告辞说:云游日久,中秋法会将至,他须回本寺。他走你来,不过前后脚。”
苏韧想,正是山门前见过那位。
弘清捧着抄经下了梯。苏韧接过一看,心中巨震。
醉中他居然用左手书字,虽然行文不乱,但这笔迹和告发江南儒生的匿名信一致,且还有知府苏韧落款……
万幸之中,自己赶了过来。虽弘清和其余僧人不会知底细,但这种东西不能落在外面。
他将经书贴在自己胸前,道:“果然我喝醉了……写得不甚工整,容我带回去重写吧。”
弘清说:“你素日书法拘束,偶作灵光乃本性真成!不过你若不可意,贫僧悉听尊便。”
苏韧等不及听暮鼓,借口公务速返府中。他一入内室,马上将那题字裁下烧毁了。
他再让江齐叫来城中著名的书画匠,觅张金箔纸,裁切好待他重新写完,粘贴入册,看上去天衣无缝。
苏韧经此纰漏,心中后怕,发誓此生戒酒。
他下令加固江堤,种树兴学,养老济贫。反正几样博得贤名的法宝,一样没漏下。
再过数日,他返回安庆。他到了这里,又不得闲。深夜刚搁笔,听后窗“簇簇”叩击之声。
苏韧打开后窗,小飞穿着一身夜行衣。
小飞说:“大人,老大收到密旨,明日要回京。大人虽知道了,请勿惊动其他官员。”
苏韧点头。他将安置游贞美的办法,告诉了小飞。
隐去其名,单称“那位姑娘”。小飞听宝翔与女人再起瓜葛,不禁微微皱眉。
苏韧从袖中取出一张长江水的报纸,告诉道:“看来宝翔不在,京里你们惹祸了。”
原来锦衣卫和翰林大打出手的新闻,传到了南京。作文的人通常重文轻武,因此主笔对锦衣卫讥讽一番,对受害的履霜社诗人们饱含同情。
小飞变色道:“金五哥才离开……哎,蓝四哥向来傲气……”
苏韧心道:金文文不在锦衣卫衙门,怪不得他们行事如此莽撞。这个节骨眼锦衣卫再出风波,岂不是自己入坑?
他听了“四哥五哥”,不大中听,在小飞眼中,难不成自己真当了“二哥”?
相比江湖,那还是呆在官场好些。
小飞不知苏韧心思,道:“老大说:此去吉凶未卜。望大人在江南成功,早日与家人团聚。”
苏韧笑了笑,说:“他一个亲王尚未知吉凶,我一个俗人只能熬吧。小飞,你还年少,这两年经风雨历荣辱,倒积了宝,别人偷都偷不走的。临别无以赠送,你告诉大王两句话:事出有因,也有了影。不管吉凶,只要大王可以忍得,大家许是重逢有日。”
小飞默记此话,给苏韧磕了个头:“多谢大人!”
苏韧受了礼,轻轻关窗。
“‘事出有因,也有了影,不管吉凶,只要大王可以忍得,大家许是重逢有日’……他是这么说的么?”宝翔向小飞重复此言。
小飞颌首。前堂里戏班子鼓点如雨,宝翔抱了只黄条纹的小胖猫撸着,猜苏韧有何弦外之音。
事出有因,乃是实情。但是有影,影在哪里?当日如果自己知道安庆府这个大圈套,大概不应该意气用事,请苏韧将那张丝绢全毁掉。不过世间没后悔药,宝翔自认实在也没什么可后悔。
若论情分,宝翔当然希望苏韧站在自己这边,可从理智来论,苏韧应该希望和自己毫无瓜葛?不过他肯帮一帮游贞美,算给人情了。
那小黄胖被撸得不乐意,喵呜一声滑脚,去吃另一个人放下生鱼。
宝翔把皱了的“长江水”递给金文文,啧啧说:“五哥,你看。”
金文文是扮成个乐师来江南的,此刻还带着伶人的绿头巾,在宝翔身边倒是不惹人注目。
金文文看了,扯了扯自己山羊须道:“蓝辛上当了。这种小事怎可由人闹大,定要早平息才是。不过他是个国公,膝盖骨硬啊。”
宝翔说:“怪他甚么?年年哥几个都中秋前都去那东篱下办蟹宴,今年怎能冲撞了?蓝辛服软了,幕后人还是会纠缠。”
金文文道:“我今夜启程,回去补救一番。还好前日你已交了请罪表……至多是识人不明,若是涉及你的安危,兄弟们少不得拼一场。”
宝翔蹲下身体,看着小黄胖咀嚼生鱼:“哈哈,五哥,大伙失去了先机,赖俊鹏之事已经过了十多天,虽京里消息是万岁闭关,但机要事一定会奏闻至尊。蔡述因在江南调度有方,已升了太子少师,风头一时无两。如果要动我,他们一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后动手的无非是撞到刀尖白牺牲罢了。那个人讲得有理:我只要忍得,将来还有翻盘的时候。你回去记着转告大家:谁都别来找我,一定不能轻举妄动。不动,我们还有生机。”
金文文沉吟许久,走了出去。
宝翔摸小黄胖头颈,听它噗嗤吐出鱼骨鱼鳃,心想虽毛茸茸的可喜,但畜牲毕竟食肉嗜血。
他早预备回京,且不欲张扬,串了一身灰袍。身边只带几个从人,天不亮到了码头。
船早备好,左右护送船只上的人给宝翔行了礼。
宝翔独自负手站在船头,八月江风吹来,微寒,远山箫声如同呜咽。
忽然,江边有一艘船上,有个女人跑出来,对他这边挥手,口里喊着:“喂!喂!”
宝翔定睛,发现那个人正是游贞美。
游贞美虽是官俘。但苏韧说过,她尚留在那位县令妻于邱氏的船上照应水土不服的孩子。
游贞美和宝翔分开后,再没能相见。宝翔不知她是否清楚自己身份……不过,此事并不重要。
她此刻不叫他的假名字,自有她的执拗。
宝翔望着她,心道:游姑娘,今生无缘,来生不见!
小飞盯他,其余护卫全转开头去,装没看见。
游贞美比划着,掏出个小布包,转身向闻声出来的一个高髻壮大妇人说话,神情焦急。
那壮大妇人声如洪钟,隔江大喊:“有东西给你,接着!”
她抡起手臂,那小布包飞了过来,奈何离得太远,差点落入江中。
幸好小飞腾身接住了,回到船头,给了宝翔。
宝翔打开蓝花帕,里面正是那块“大白戒急”的叶子形木牌,还有一串江南常见的莲子佛珠。
他攥着物件,对着离得越来越远的游贞美,躬身作别。
游贞美向他深深蹲了个福,没再抬头。
宝翔毫不留连,干脆回舱。推开反向窗子,将蓝花帕丢到江水里。
等船开得再远些,小飞抱着胳膊问:“老大,你这样……真的好吗?”
宝翔打个哈哈:“不然怎样?”
小飞一言不发,替他带上门。
一路无话。过了数日,黄昏时分宝翔一行打马进了帝京城郭。
他心知明日才能面圣,因此先回了王府。
一到王府,宝翔最亲信那亲随惊喜地奔来牵马,接过了马鞭。
宝翔见了他挺快意,随手丢给他个盐商送的羊脂玉鱼。
那亲随收了笑道:“谢大王赏。但小的更高兴看见殿下无恙。”
宝翔笑哈哈道:“你不在我可过得辛苦了……”
那亲随听了笑,没多问一句话。掏出预备好的洁净绢帕,请宝翔擦脸,陪着走到内宅院口。
宝翔迈进院落,一眼看到天井里摆着张藤椅,小云拿着宝翔的扇子,在指挥人抬走家具细软。
宝翔咳嗽一声,小云跳起来:“大王,你怎那么快回来了?”
他马上将宝翔扶到椅上,扇子换个方向。宝翔止住他手,问:“兴师动众要干嘛呢?”
小云道:“梁上生了木蚁,前儿落下一块—差点把小的砸死。工匠说一大片蛀空了,所以得趁天冷之前驱虫修补。”
宝翔闭眼,想这些人这些事便是他在府内的日子。
他问:“那我睡哪?好了,我在客舍安顿吧。”
小云瞠目:“您真去客舍?”
“当然!”宝翔心中嘀咕,难道我去和王妃住一起?
小云忙对那些人吆喝:“王爷有令,他住客舍!”
那些人赶紧掉头,把被服等搬去了客舍。
宝翔领头走,道:“饿了。”
小云陪笑:“客舍里有。”
宝翔愕然:“你竟已预备好了?”
小云讪讪笑。
宝翔再往里走,只见客舍俨然变成陈妃的地盘。
陈妃穿件菖蒲色缂丝秋菊长袄,头上挽根翡翠玉簪,手持本琴谱,独自在炕桌前,等两个丫鬟布菜。
见了宝翔,她“噫”了一声,招呼道:“臣妾有失远迎。袅袅兮秋风,王爷着家了?”
宝翔吓得退出屋子,回头问小云:“她也住这儿?”
小云小声道:“王妃院里早几日便闹了蚁患,小的原想把王爷东西搬去书房……但您自己非要住客舍嘛。”
宝翔气得想把这饭桶踢走,眼睁睁看自己的被服全被搬进去,只好硬着头皮哈哈道:“哪里,是小王仓促回府,坏了王妃雅兴了。既然虫神,只好委屈妃子暂陪我几日。”
陈妃瞟了他。宝翔扫了眼桌子,照例是没有荤腥。
他意兴阑珊地坐了,埋头嚼着素菜米饭。吃得半饱,溜去厢房沐浴。
他抓住小云道:“都是你干的好事!明日到外头再请人来快些完工……”
小云弄来几块酱牛肉给宝翔充饥,跪下说:“再请人手修好熏杀,总要半个多月……”
宝翔恨得牙痒。他和陈妃既然为夫妇,昔日在他少年时,虽情义不睦,但偶尔也会一起过夜。
但近年分居日久,要和她连过半个月,他以为比关在沈明那牢房好不了多少。
小云哆嗦,抱着宝翔换下衣服,忽问:“这是什么?”
宝翔一看,正是那串莲心佛珠。他不想让小云捏着,可没地方放,一把抢过来塞入中衣。
他踱步入房,陈妃倚在灯下,聚精会神看那本新出的琴谱。
宝翔坐在床尾道:“妃子,我在南边给你和岳父母搜罗了些珍宝,等明儿卸了行李再给你瞧。”
陈妃继续看书,说:“多谢殿下费心。”
宝翔无语。
他不用枕头,拉过被子裹着身体,说:“好,那我先睡了。”
一只锦枕推到宝翔头边,他顺势歪了上去。
陈妃熄了灯,在另一头盖好自己那床被子,卷缩双腿,像是睡了。
宝翔满鼻子床铺里的萱草淡香,看见夜光里,自己那把宝剑与陈妃的瑶琴交叠影子。
他想起之前以后种种,不禁烦闷,一时睡不着。
黑暗中,陈妃忽唤道:“王爷?”
“唔。”
“妾身有正经话要说。”
“妃子请讲。”
只不知陈妃要说的,又是哪桩正经。
(本章结束。预知后事,请看下文。)
有一位姐姐侯宇燕,写过一本叫《清华往事》的书。因4月是清华大学110周年校庆,这本书再版了。如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看一看
我最近一次在京时,去了趟圆明园。我是从最靠近颐和园那个简陋的后门进入圆明园的。当时骤雨初歇,游人很少。我边走边瞧,查查沿途废墟的来历。走了许久,才走到最热闹的西洋楼那块。回来后想起所见风景,极有穿越时空回归古代燕郊的错觉。
想来不管哪里,总要人少些的景点,才多一点欣赏及回味的空间。
我现在住在山上,在屋里即可望见遥远的山峰。这两天后院有对鸟儿夫妻在对歌,唱得极为好听,我女儿还去录了段音。还有一只大隼(sun),每年冬天常来我窗前一棵巨树上,登在高枝上俯瞰山谷大半天。如果比作小说中的男人,应该属于傲视群雄那种的。
今年我一直以为它没来。没想到前天靠窗俯下身,意外发现它来了,不过是呆在低一些的枝干上。大约世道不好,它也上了年纪,不能不悠着点了。
目前到了春天,房子四周正开花的树有茶花树,橘花树(花香极馥郁),桂花树(四季桂),荼蘼花树,南天竹花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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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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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情非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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